在羅馬帝國,一口好牙是可遇不可求的外貌資源。無論是在歷史文獻還是考古發掘之中,牙齒都承載著特殊的歷史信息,為我們揭示著羅馬帝國的社會觀念、文化信仰與日常生活,乃至社會結構、遷徙習慣及飲食文化。
“因為一口白牙,伊格納提烏斯總是開口笑……無論何種場合,哪個地點,干什么,他都在笑:他落下了這個病?!?/p>
——卡圖魯斯《諷刺詩》第39首
在羅馬帝國,一口好牙是可遇不可求的外貌資源。即便像奧古斯都這樣開辟帝國時代的皇帝,據說也僅有一副“稀疏、個頭小且表面粗糙的牙”(蘇托尼烏斯《奧古斯都傳》)。對羅馬女性而言,“如果你的牙齒發黑,過大或是生來不齊,你將在開口笑時付出最沉重的代價”(奧維德《愛藝》)。牙齒在社會文化和日常社交中的重要性甚至催生了牙齒美白和假牙產業,如馬提亞爾所說,“塞易斯一口黑牙,拉卡尼亞則牙齒雪白。有問題嗎?這女孩有買的牙,而那女孩用自己的”。無論是在歷史文獻還是考古發掘之中,牙齒都承載著特殊的歷史信息,為我們揭示著羅馬帝國的社會觀念、文化信仰與日常生活。
古羅馬人眼中的牙齒
與現代劃分類似,西方古代也常將牙齒分為切齒、犬齒與臼齒。到了公元2世紀,御醫蓋倫在《骨科初學者指南》(Kühn II)中進一步闡釋了牙齒的分類并描述了包括牙神經在內的內部結構。從亞里士多德到老普林尼,希臘羅馬學者也認識到牙齒對支撐口腔和發音的作用,哪怕是犬齒,“主要也為語言交流服務”(亞里士多德《動物的身體組成》)。
但西方古人對牙齒的認識也雜糅著錯誤總結與坊間傳聞。他們很少將牙齒當作獨立器官,而將之當作一類特殊的骨骼,是顎骨的延伸。牙神經則類似骨髓,為牙齒傳遞養分。1世紀元老貴族老普林尼多次堅稱男性的牙齒比女性多,而在《自然史》中,他更是集中記錄了有關牙齒的異聞:希臘有兩兄弟,一個生來就有兩排下排牙,另一位則一生都只有乳牙,沒有換過,一直使用,磨到了牙根。另一位希臘老人在104歲高齡長出了新牙,這也讓老普林尼篤定,牙齒“會在年老時脫落并且很快長出新的”。老人出現類似“長牙”的現象實屬罕見,老普林尼的肯定口吻可能也受到了當時醫學權威的影響。在他們看來,牙齒和骨骼一樣可以無限生長,蓋倫就曾說,只要營養充足,牙齒在“咀嚼食物中損耗了多少,就會長出來多少”(《論各地的藥物的組成》Kühn XII)。
除了滿足獵奇心,牙齒的異象也通過“面相學”與人的品性和未來掛上了鉤。有些人生來便有一口牙,如果是男人,那他們便能像馬尼烏斯·庫里烏斯一樣建功立業,公元前275年,正是這位將領將伊庇魯斯聯盟統帥皮洛士趕出了意大利。但如果是女性,那則預示著災禍。牙齒數量超過32顆是長壽的標志。此外,兩顆虎牙疊在一側也有不同的說法,長在左邊為不祥,在右側則有天賜之福,后者中,最有名的一例便是皇帝尼祿之母,一度左右羅馬朝政的小阿格里皮娜(《自然史》)。
在西方古代解夢傳統中,牙齒也有著豐富的寓意。2世紀解夢家阿特米多魯斯在《釋夢》一書中說到,當牙齒代表家庭時,上排牙代表家中地位高的家人,下排牙則正相反。右男左女,兩邊的切牙指年輕人,犬齒指中年人,臼齒則指老人,夢見掉了哪顆牙,對應的親人就將遭遇不測。從家庭的含義中引申,牙齒也可以代表財產,臼齒指繼承的遺產,犬齒對應廉價之物,切牙則指家中財物。輔助說話的牙齒也代表秘密,臼齒代表私密的事,犬齒則代表不為大眾所知的事,而切牙則是一目了然的信息。此外,牙齒有時也有特殊的指代意義:公元66/67年,隨尼祿出巡希臘的隨行者中有人做夢,自己見到皇帝拔牙后就能飛黃騰達。翌日,他果然碰到了剛給皇帝拔完牙的御醫。美夢成真,在尼祿遇刺后,這位隨行者也力克群雄,成了帝國第二個王朝的開創者葦斯巴薌(蘇托尼烏斯《葦斯巴薌傳》)。
盡管如尼祿一樣的年輕君王(終年30歲)也躲不過牙病折磨,羅馬人在口腔衛生與美容上卻并非毫無建樹。日常生活中,美容護理最常用的產品便是牙粉。牙粉的主要成分是動物骨骼和角,尤其是鹿角??藙诘蠟跛够实鄣挠t記載,前皇后麥瑟琳娜有個鐘愛的配方,將鹿角放入罐中燒成灰燼,取出500毫升混以1盎司洋乳香樹樹膠與6盎司鹽精(克里波尼烏斯·拉爾古斯)。鹿角也被用于制作“漱口水”。高盧醫學作家馬塞盧斯·恩丕里柯提到,將鹿角碎片或粉末與陳醋煎至原來1/3的水量,用這漱口水反復清潔,“對穩固牙齒有奇效”。
草本配方也不罕見。公元2世紀,《金驢記》的作者阿普列尤斯被指控使用巫術,證據之一便是他提供的一款由阿拉伯香料制成的牙粉(《辯護狀》)。奧古斯都的姐姐小奧克塔薇婭尤其喜歡一款材料簡單的配方:將500毫升大麥粉與醋、蜂蜜混合,揉搓成六等分的小球,混合半盎司的鹽放入爐子烘烤成炭黑狀,使用時混合甘松油摩擦牙齒(克里波尼烏斯·拉爾古斯)。
除了日常美白與保護,牙齒出問題時仍需要牙醫協助。羅馬北部近鄰伊圖里亞很早就有高超的牙科技術,羅馬城也可能因此受到影響。羅馬第一部成文法《十二銅表法》中就有規定,尸體不準穿戴金器,除非是用金線或金片進行的手術搭橋,“把牙齒用金子捆了起來”(西塞羅《論法律》)。盡管牙科技術高超,牙醫在古代卻并不常見。銘文材料中,牙醫的墓碑留存很少,意大利著名考古學家魯道夫·蘭齊阿尼(Rodolfo Lanciani)在1893年記錄下了兩塊羅馬城外的墓碑,上面刻畫有牙醫的拔牙鉗。同樣在羅馬,卡斯托爾和波呂克斯神廟最北端的商鋪中出土了86顆病牙,牙根完整,手法專業,這一商鋪可能曾是專業牙科診所。
??蒲泪t之所以少,一方面是因為綜合性醫生同樣接診牙科病例,另一方面,牙醫在古代醫生中的地位也不高。蓋倫認為醫生就應該貫通醫道,而不是只懂片面。他筆下的反面典型,便是那些“專治眼睛、耳朵或者牙齒的醫生”(《論健康歸屬于醫藥還是運動》Kühn V)。此外,盡管牙醫最常見的業務是拔牙,但他們卻沒有技術壟斷,正如希波克拉底所說:“任何人都可以使用夾牙鉗?!保ā墩撫t學》)
生物考古中的牙齒與羅馬社會
在這樣的社會和醫療背景之下,考古學為研究古人的牙齒狀況提供了寶貴的直接證據。2017年,瑞貝卡·C.格里芬對羅馬帝國不列顛行省的材料進行總結并指出,即便在城市人口中,25歲以上的成年人里有12%生前有牙齒缺失,39%有牙結石,12%有齲齒,而牙周病變的比例則達到了41%。類似的情況也見于西班牙,拉美爾茲及同事搜集了肯提荷·克拉丘(Cortijo Coracho)的材料后也發現,26.25%的死者有牙結石,而41.88%有牙周病變的跡象。
除了反映口腔健康,出土的牙齒和骨骼也為判斷死者性別和年齡提供了證據。一般情況下,男性牙齒比女性的更大,因此近中遠側和頰舌的最大牙冠尺寸可用來斷定性別。然而,考古出土的牙齒很多沒有牙冠,因此學者有時也用牙頸作為衡量的標準。近些年,學者也開始以牙釉質性雙態釉質肽判斷性染色體。但總體而言,DNA技術在羅馬生物考古中的運用還非常有限。
隨著年齡增長,牙齒會因使用而磨損,穩定的磨損速率讓考古學者可以通過臼齒的情況推算年齡。根據“米爾斯測量法”,人左右上下各有的三顆臼齒(共12顆),分別在6歲、12歲和18歲時長出。出土的青少年遺體如果剛長出第二或第三顆臼齒,那這顆完整的新牙與前一顆之間的磨損差異便是六年累積使用的結果。以此比對成人的牙齒,我們也能大致推測死亡年齡。然而,很多遺址并沒有兒童樣本,考古學家只能參考附近考古點或是整個地區的牙齒-年齡比照。早在1963年,唐納德·布羅斯威爾就發表了英國地區從新石器時代到中世紀臼齒磨損的對照圖。他的研究也指出,不列顛人口的臼齒磨損情況從石器時代到羅馬帝國至中世紀都沒有太大變化。布羅斯威爾的對照圖被廣泛運用于羅馬不列顛的生物考古之中,甚至也被其他地區的考古點采用,盡管后者的做法可能并不合理。
牙齒中還隱藏著帝國人口流動的信息。牙齒磷酸鹽中氧同位素18O和16O之間的比率(δ18Op)主要與飲水源有關,因人口出生地的地理和氣候而有所不同。而在骨骼和牙釉質的磷灰石中,鍶同位素87Sr和86Sr的比率則與地區滲入食物中的鍶有關。兩類比率因此成了每個地區的名片,當遺體的牙齒和骨骼與當地地下水和地質數據不符時,死者就可能是移民。對這兩類數據的收集研究目前主要集中在不列顛行省和羅馬城。在約克地區出土的死者牙齒中,氧和鍶同位素比率波動較大,里奇等人研究的50個樣本中至少有4人完全不符合當地特征。而在溫徹斯特,恩科哈特等人取樣的40名死者中有將近1/4為外來移民。在羅馬城里,著名生物考古專家特雷西·普勞斯及其團隊也在墓葬中發現大量移民,值得注意的是,其中相當一部分是兒童或青少年。
此外,牙齒也反映了古人的健康和營養狀況。在兒童發育期,疾病或營養不良可能導致牙釉質缺失,造成牙釉質發育不全,表現為牙冠上線形或溝槽狀的凹陷。在生物考古中,這一現象在羅馬人遺骨中十分常見,往往只被詮釋為童年時期的營養不良,而非疾病。在羅馬城里,當地成年墓主的社會地位越高,發育不全的情況就越少。然而,對于2至2.9歲的兒童,家庭出身并沒有帶來太大的不同,牙釉質問題在各階層兒童遺體中都頻繁出現。羅馬社會對兒童撫育知識的普遍不足可能造成了這一結果,但這些兒童早亡的現實也說明他們可能是當時同齡人中體質最差的一批。
牙齒中碳與氮的同位素揭示了古代平民的主食種類及蛋白質來源。根據光合作用的類型,農作物可分為C3和C4植物,在穩定碳環境下,C4植物一般含有更濃的13C同位素(魚類和海鮮中也有較高濃度的13C)。在羅馬日常飲食中,小麥、大麥等優質主食都為C3植物,而如小米等次等食物則是C4作物。與碳元素類似,15N的濃度會根據攝入的方式而有差異,相比起植物固氮,分解有機物后吸收一般會造成更高濃度的15N。同時,根據食物鏈上營養級的不同,高級消費者體內一般有更多15N。但是,研究氮同位素主要使用骨骼中的骨膠原蛋白,使用牙齒的情況相對少見。
相關研究揭示了羅馬帝國不同地區的飲食和社會習慣。就成年人群體而言,在羅馬時期的溫徹斯特地區,人們主要以C3農作物(如小麥和大麥)作為主食,而蛋白質的來源主要可能是家養畜牧。而在意大利的伊索拉·撒克拉(Isola Sacra,羅馬城以南24公里),當地成年人同樣以C3植物為主食,蔬菜和家禽家畜所占的比例則很小。同時,因為臨近海洋,海產可能是重要的食物來源,男性食用海產的數量也高于女性。
對于幼兒,同位素研究同樣讓我們了解古代的斷奶風俗。以母乳為主食的嬰兒體內同樣會出現營養級效應,15N同位素濃度高于一般成人。在埃及西部沙漠綠洲中,杜普拉斯和托切利研究凱利斯(Kellis)遺址中的兒童墓葬得出結論:嬰兒前六個月只喝母乳,之后會逐步添加輔食,種類主要是C4作物,可能為小米。與埃及的情況不同,普勞斯發現,意大利的孩子可能在3個月就開始加入輔食,而到2歲之前就完全斷奶。一歲半之后的幼兒,牙齒就已經開始有磨損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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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羅馬研究中,牙齒讓我們得以一窺古代的社會文化和生活水平。通過對牙齒的研究,我們不僅能理解古代人如何處理日常的口腔問題,還能深入探討他們的社會結構、遷徙習慣及飲食文化。牙齒的故事揭示著羅馬帝國豐富多彩的歷史維度。
(作者單位:法國里爾大學古代世界歷史、考古與文學研究室)
來源:文匯報
作者:石晨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