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文博時空/文 張夢佳/文 大唐開元二十一年的春夜,桃花園。夜色溫柔而朦朧,淡淡的月色灑在地上,映出斑駁的樹影?;ㄏ闼囊?,微風輕拂,如同仙境。
老桃樹枝干虬結,灑落如雨的花瓣。樹下有一長桌,長桌上擺滿各色美食和美酒,桌邊圍坐著幾位文士。仔細一看,原來是謫仙李白與他的堂弟,有名可考的,有李幼成、李令問兩位。
端著酒壺和點心的侍女輕盈地穿梭于眾人之間,衣裙在夜風中輕輕飄動。矮桌上攤著詩篇畫卷,詩人們正低聲談笑。他們或飲酒,或作詩,彼此唱和,時不時傳來陣陣笑聲,氣氛愉快而熱烈。
這一年,李白剛過而立之年。
明仇英《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右邊身著白衣、舉杯向月者為李白
李白,字太白,號青蓮居士,因狂放不羈的浪漫主義作品,被稱為“詩仙”。
在詩文上,李白的確是天才。五歲起就展露出非凡的求知欲,到了十歲,便熟讀諸子百家。想必在那時的李家院子,每到晨曦微露之時,稚嫩的背誦聲便響徹在風中,預示著一顆璀璨星辰的初升。
詩文之外,李白也愛好眾多,涉獵廣泛。劍術、雜學、道家思潮……他如饑似渴吸收著身邊一切能接觸到的知識。
等到十五歲,青春勃發之際,他踏上了游歷的征途。任俠好武,劍指蒼穹,快意恩仇間,流淌著少年李白的熱血與夢想。他的足跡遍布巴蜀大地,山川湖海無一不見證了他的行蹤。
以詩文為伴,劍為侶,胸中藏著千軍萬馬,眼中閃爍漫天星辰。每一次拜訪達官貴人,都是對夢想的追求和對未來的叩問。他渴望自己的才華能被看見,也希望能在大唐恢弘的歷史舞臺上,留下專屬于自己的印記。
二十四歲那年,告別熟悉的故土,李白踏上了更廣闊的天地。揚州的繁華,汝州的古韻,陳州的人情,安陸的安寧……游山玩水的同時,依然澎拜著對未知世界的渴望,依然試圖叩開通向大明宮的大門。
可惜的是,縱然才華橫溢,縱然胸懷大志,李白的求仕之路卻充滿坎坷。到長安尋求發展的嘗試逐漸失敗,一次次的努力,換來的是一次次失望。而李白之所以成為李白的原因,也在于那份傲骨,筆下依然充滿豪情與夢想,坦蕩與自信,從來不曾屈服。
既然此時還沒到我的時代,那便暫且隱逸,等待時機到來。
耕田種地,讀書賦詩,與自然為鄰,與清風明月作伴。在山澗清泉間,李白建起了屬于自己的精神殿堂。
這是他的三十歲。
清黃慎《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
桃花園中,李白一襲寬大白衣,神情灑脫,舉杯向月,聲音中帶著一絲醉意:“‘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如此良辰美景,今夜我們須不醉不歸?!?/p>
說罷,便仰頭一飲而盡杯中酒。灑脫又自在。
李幼成與李令問坐在一旁,神情溫和而沉靜,舉止從容優雅,含笑注視著這位才華橫溢的堂兄。
中國古代是宗法社會,同姓而沒有宗族關系的人,聯成一族,叫聯宗。清人張爾岐《蒿庵閑話》中說:“俗喜聯宗,凡同姓者,勢可藉,利可資,無不兄弟叔侄者矣?!孙L大盛于唐。其時重舊姓,每競相依附?!碧拼L氣喜聯宗,凡同姓即結為兄弟叔侄等,所謂從弟未必真有血緣關系。
因此李白與李幼成、李令問的關系,并不在于血緣上的親近,更在精神與情感上的深厚聯結。
李令問曾在京兆擔任參軍,仕途有所成就;而李幼成,雖史料記載不多,亦在李白詩中頻繁出現。
不只桃花園的這個春夜。夏天他們曾一同登汝州龍興閣,李白寫《夏日諸從弟登汝州龍興閣序》。李白意氣風發地說“當揮爾鳳藻,挹予霞觴,與白云老兄,俱莫負古人也”。
甚至秋天獨自游歷洛陽龍門期間,沉浸于山水奇景與香山古韻之際,李白也心系遠方的弟弟們,寫下《秋夜宿龍門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人,從弟幼成,令問》。
而在《答從弟幼成過西園見贈》中,他更是直接表達了對幼成來拜訪的感激,以及對共度時光的懷念。
失意的宦海浮沉、世事變遷中,這種深厚的兄弟情,可以算得上李白的重要慰藉之一。
“群英俊秀,皆為惠連?!薄洞阂寡鐝牡芴一▓@序》中,李白以此形容他的弟弟們,暗示他們個個才華橫溢,如同謝惠連一般。
謝惠連乃南朝一大才子,不僅擅長詩文,也精通書畫。更是著名山水詩人謝靈運的族弟。通過這樣的類比,李白無疑也是在將自己與謝靈運相提并論?!拔崛嗽伕瑁殤M康樂”,既是自謙之詞,也是對謝靈運的敬仰。
這群俊秀又才華橫溢的兄弟,在春夜桃花園的聚會中,各展才華,相互欣賞。在春風輕拂、桃李飄香的醉人環境中,舉杯暢飲,吟詩作賦。美景襯托樂事,幽賞激發高談?!伴_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眾人醉臥月光下,置身花叢中。僅是豪飲還不足以表達他們的雅趣,飲酒和賦詩必須相輔相成,方才是文人雅士,方能映襯出盛世大唐的文化繁榮。
桃花園中的聚會,浪漫又自在,喜悅又酣暢。
正所謂,“會桃花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
古人有會必有詩,詩以集成,名人序之,是詩歌傳播的一種方式。急就章式的詩賦轉瞬即失,而序卻得以流傳,這樣的奇事歷史上屢有發生。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李白的《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王勃的《滕王閣序》就是其中的代表。
《古文觀止》對于李白的這篇《序》給予了很高的評價:發端數語,已見瀟灑風塵之外,而轉落層次,語無泛設。幽懷逸趣,辭短韻長,讀之增人許多情思。
清冷枚《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軸》
李白的一生中,參加過許多場宴會。
桃花園中春夜宴的十年之后,也就是天寶初年,他的名聲終于傳進了唐玄宗耳中,并在賀知章等人的引薦下,總算步入長安的宮廷,成為翰林待詔,專為帝王撰文賦詩。
那是大唐盛世最為輝煌的歲月。
在一個同樣春風沉醉的夜晚,沉香亭牡丹爭艷,競相開放。唐玄宗與楊貴妃在宮中設宴賞花。楊貴妃著云霞般絢麗的衣裳,步履輕盈,仿佛是從云端降臨的仙子。他的容顏也在牡丹花的映襯下更顯嬌艷,如同牡丹之王,雍容華貴,攝人心魄。玄宗因此命宮中最富盛名的詩人李白,來為這一刻留下永恒的詩篇。
筆尖輕觸紙面,思緒卻如天馬行空。
李白作出后來流傳千古的《清平調三首》。開篇“云想衣裳花想容”,短短七個字,如同一幅流動的畫卷,將云霞的飄逸、牡丹的嬌艷、與貴妃的華美融為一體。用春風輕拂、露珠滋潤的鮮妍花朵贊美貴妃的容顏與尊貴。最后當然不忘贊美和歌頌大唐的盛世繁華景象。
這一場皇家宮廷宴會,比之十年前與堂兄弟在桃花園中的私人聚會,自然規模更宏大、裝飾更繁華?;适屹F族、達官顯貴、乃至外國使節的加入,使《清平調》描繪的大唐盛宴,在夢幻、詩意、和浪漫之余,更像是外交活動的一部分,展示盛世大唐的權力與財富,彰顯皇家的威嚴和國家的繁榮。
宴席上的李白開心嗎?
恐怕并不會不開心。
目力所及的大唐,四海升平,外邦來賀。他信手拈來的《清平調三首》,深得唐玄宗喜愛。全唐詩中記載,“上自是顧李翰林尤異于(他)學士”。目力所及的仕途,似乎也是光輝燦爛的康莊大道。
但李白又真的甘心嗎?
他想要治國安邦,成就一番大事業,唐玄宗卻更希望他將才華放在“宮廷行樂詩”上。
得意也罷,苦悶也罷,酒成了李白最好的朋友——或許自始至終一直都是。他常常喝得醉醺醺,酒后更是狂放不羈,“天子呼來不上船”,叫高力士為他脫靴,叫楊貴妃來研磨……很快招致不少嫉妒和憎恨,結果就是唐玄宗給了他一大筆錢,叫他離開京城,“賜金放還”了。
至此,李白的京城時光,短短兩年便宣告中止。這段經歷也讓他對朝堂失望,生出了遠離世俗、求仙問道的心思。
于是漫游重啟,春天告別京城,初夏就已身在陳留。
清呂煥成《春夜宴桃李園序圖》
李白一生交際甚廣,盛名與才氣在外,從來不缺朋友。
在陳留,他與杜甫、高適相遇,三人皆仕途不利,懷才不遇,又都充滿才華,于是一見如故。三個失意的靈魂找到了彼此,相約去游梁園。
梁園,這座西漢時期梁王建造的離宮,雖然在唐代已成斷壁殘垣,但在三位詩人眼中,這里依然是文化與歷史的圣地。他們攜上幾壺酒,在梁園中舉杯對坐,盡情高歌。
在《梁園吟》里,李白寫道:“平臺為客憂思多,對酒遂作梁園歌?!笔送緹?,充滿波折,曾經的理想有多意氣風發,現實就有多無奈。
十幾年前,桃花園中那場春夜宴席上,李白曾朗聲吟誦:“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何等的豁達與灑脫!
生命短暫,時光匆匆,人生最美好的是當下。《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一反先前古人宴集序中“興盡悲來”的模式,傳遞的是他熱愛生命、擁抱生活的態度。
《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寫于何處目前尚有爭議。有人認為寫于河南汝州,李白《秋夜宿龍門香山寺奉寄王方城十七丈奉國瑩上人從弟幼成令問》詩云:“朝發汝東海,暮棲龍門中?!比曛葑显粕绞a蟠桃,“春日桃園”是汝州八景之一。也有人研究認為,寫于湖北安陸,那里有李白“酒隱十年”的桃花巖。對李白來說,寫于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要追尋快樂。所以他效仿古人,“秉燭夜游”,和堂兄弟們共度天倫之樂。
十幾年后,沒有兄弟,卻有知交好友。醉飲歡暢之余,眼前蕭瑟寂寥的梁園與曾經文人群集熱鬧非凡的文學沃土交疊,李白不禁心中感慨起世事無常,繁華易逝。
但十幾年的時間,種種挫折,沒有磨滅的是他熱愛生活的積極心態。
于是他也寫,“人生達命豈暇愁,且飲美酒登高樓。”
恰如當年的“浮生若夢,為歡幾何?”
這份由憂轉樂的變化,正是李白個性的真實寫照,是他面對人生挑戰時的超然與灑脫。
《春夜宴從弟桃李園序》不過百字,卻酣暢淋漓,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經典。桃花灼灼、兄弟夜飲、詩酒唱和,這場景這氛圍成為歷代畫家夢寐以求的畫面。歷史上以這場春夜桃花園宴為主題的畫作有很多,其中比較著名的有:明仇英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清黃慎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清冷枚的《春夜宴從弟桃花園序圖軸》、清呂煥成的《春夜宴桃李園序圖》……甚至清雍正年間,還燒制了景德鎮窯粉彩春夜宴桃李園圖筆筒。
畫卷將各個時代的輝煌與風采徐徐鋪陳在眼前,成為一道連接古今的橋梁。想要記住的,想要重現的,除了那場詩意盎然的盛宴,更有屬于李白的豪情和浪漫、超凡與脫俗,以及對生活永遠滿懷的熱愛。
參考書目
《古文觀止》??中華書局
《李太白全集校注》??鳳凰出版社
《李白傳》??浙江文藝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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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張夢佳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