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富建/文 建立十萬年以來東亞古人類以巨型、大型動物為主要獵食對象,以石頭(石英)為工具的演化歷程,講述跋山遺址的發現為何成為山東舊石器考古的“轉折點”
沂源縣,山東境內平均海拔最高的縣,也是山東舊石器考古工作的起點。
1965 年,沂源縣“千人洞”內發現部分打制石器和動物化石,時代距今有兩三萬年。這是山東發現的第一處舊石器古人類遺存。
1981 年,沂源縣修公路時,在一個山洞里發現古人類頭骨,后被定名為“沂源猿人”,時代距今至少 60 萬年,和“北京人”同一時期。這是山東省首次、也是迄今發現最早的“山東人”,也是目前黃河中下游地區最早的古人類。當時,全國范圍內發現的古人類化石,總數不過二三十個。
“沂源猿人”的頭蓋骨
始于沂河之源的山東舊石器考古,在過去的幾十年里,絕大多數時間波瀾不驚。
雖然相較于華北其他省份,山東的舊石器考古發現收獲頗豐,但缺乏系統調查和發掘,大部分發現停留在地表采集,經規范發掘的遺存不足十處。地表的發現,對于年代判斷等困難重重。它們像珠子散落在山東各地,穿不成線。堆積地層的缺失,致使無法科學重現連續而完整的舊石器時代古人類生活的演變歷程。至今,山東尚未有一部正式考古報告公布,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山東舊石器考古,猶如一座富礦,光芒閃耀的時刻何時來到,無人知曉。
“導師當時給我建議,山東(舊石器)要是做起來,會是一個很重要的地點。” 2009 年,時年 27 歲的李罡從河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獲得碩士學位,主攻舊石器。面臨就業地點的選擇,他聽從了導師的建議。 2010 年 6 月,李罡進入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院)工作,也是當時所里唯一能做舊石器考古工作和研究的人。
十年間,靜水深流,前途未知。
李罡進入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院)之后,在完成單位分派的配合基建考古工作外,心里始終放不下的,是在山東發現有原生地層的舊石器遺址,這樣能夠解決一些相關基礎問題。他先后在山東沂沭河、大沽河流域跑了多年調查,發現了10余處舊石器地點,要么地層缺失或地層太薄,結果差強人意。用他自己的話形容這段工作經歷,當時沒有找到山東舊石器遺址的埋藏規律,“沒有做起來”情有可原。之后,他進入河北大學歷史學院任教,一邊教書,一邊參與河北舊石器考古發掘,先后在舊石器領域頗有影響力的河北泥河灣盆地和冀東做過調查和發掘工作。即便如此,李罡念念不忘的的還是對山東舊石器考古的期待。
2019 年,李罡“二進宮”,再次返回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工作。不同于此前,李罡已經有了近十年調查經驗的沉淀積累。他決心啃下這塊硬骨頭。當時,院里參與舊石器工作的研究者,只有“一個半”:李罡,唯一專攻舊石器的學者;另外一位同事,新、舊石器兼顧,只能算“半個”。讓人欣慰的是,李罡先后在山東汶泗河、大沽河流域新發現 30 多處舊石器遺存,情況遠比此前好得多。不過,他不知道的是,一個堪稱改變山東舊石器考古進程的重大發現,正在等著他去揭開。
2020 年 8 月,李罡接到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孫波的一個電話,沂水中游的沂水縣跋山水庫在泄洪之后,一截象牙化石暴露出來。跋山遺址就此發現,山東舊石器考古前路,豁然開朗,出現歷史性轉機。
2021 年4月,跋山遺址的發掘工作提上日程; 2021 年 5 月 12 日,跋山遺址最具代表性發現,一段特殊的象牙化石——“象牙質鏟形器”出土。
2021 年 5 月 12 日 “象牙質鏟形器”出土 李罡供圖
跋山遺址的發掘,獲得“ 2021 年度山東省五大考古新發現”。
跋山之后, 80 余處舊石器時代遺存陸續發現。以跋山遺址為中心,分布著眾多遺存,“跋山遺址群”顯現。
跋山水庫(跋山遺址)位置示意圖 圖源:山東省地理信息公共服務平臺
迄今為止,跋山遺址群已經發掘和搜集了超過五萬件的標本:
跋山遺址,獨占近 4 萬件,涵蓋了 3 萬余件石制品和1萬余件動物化石;
水泉峪遺址,有 4000 余件石制品;
葛莊遺址,有 3000 余件;
沂河頭遺址,有 1000 余件;
其他地點也采集了 2000 余件標本。
跋山遺址群的發現,跨越人類活動的漫長歲月,由此,山東建立起了距今 10 萬年至 1 萬年的考古文化序列 。尤為矚目的是,以象牙為代表的大量動物骨骼化石的出土,豐富的人類早期加工利用痕跡,“在全國僅見”。
以跋山新發現為契機,“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舊石器考古研究中心”成立。 2024 年,跋山遺址群獲得“ 2023 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撥云見日。“一個遺址的發現,可以改變很多事情。做舊石器考古的老先生們常說,只要發現了一個,把握住當地環境規律,其他的會一個接一個地冒出來。”李罡說。
文博時空邀請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科技考古研究中心主任、跋山遺址考古項目領隊李罡,解讀山東舊石器考古“轉折點”的新發現,呈現從獵殺大象起的距今 10 萬至 1 萬年來,古人類在山東不間斷的生存與演化歷程,從跋山遺址群出土的 5 萬多件石器,看懂博物館展陳里的石器變遷脈絡,同時,以跋山最新發現,回答現代中國人起源這一熱門話題。
“獵殺”十萬年:吃掉有史以來最大的象,需要分幾步?
非洲草原象,非洲森林象,還有國內動物園里常見的亞洲象,這是世界上僅存的3種象。
很多人不知道,地球上曾經生活過約 180 種不同的象。
在遠古的東亞,曾經存在過猛犸象、古菱齒象、劍齒象“三巨頭”并立的時代:
劍齒象喜熱,在南方;
猛犸象喜冷,在北方;
古菱齒象,介于兩者之間。
“古人類對動物利用的遺跡,尤其是古菱齒象的集中利用,這是跋山遺址最獨特之處。全國找不到第二處。”李罡說。
古菱齒象,體重可達 20 噸,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陸生哺乳動物(與巨犀并列),也是有史以來體重最大的象。與之相比,亞洲象體重只有 3~5 噸。
安徽蚌埠市博物館的三具古菱齒象復原骨架以及兩只模型象
(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依據“淮河古象”化石復原)
蚌埠市博物館供圖
距今 10 萬年前,古菱齒象遍布今山東一帶。難以想象,如此龐然大物,曾是山東古人類的狩獵對象。
大象,幾乎成為跋山遺址的象征:跋山遺址的發現,始自跋山水庫旁的一截象牙;而跋山遺址最為人熟知的是“象牙質鏟形器”。
“象牙質鏟形器” 李罡供圖
2021 年 5 月 12 日,一名考古隊員在遺址里發現了一根象門齒,長 53.5 厘米。這截象牙的一端外觀異常平整,形成了 15 厘米長的鏟面。斷面上的劃痕排列,也呈現出一定規律,有人為加工痕跡。
通過鈾系法及光釋光兩種測年方法進行測定,象牙鏟及同層土樣的年代數據分別為距今 9.9 萬年和 10.4 萬年。
“會不會經過人工磨制而成?”這成為外界關注最多的話題,也是李罡最想弄清楚的問題。
人類并不是一開始就學會有意識地對動物骨頭、石頭“磨制”——起初只有“打制”。從磨制骨器的出現來說,最早至 4 萬年前,國內才普遍出現。
年代如此之早、僅此一例的磨制牙器,是否能夠最終證實?對于它的加工流程還不明確,李罡團隊正在依據更多相關的考古材料,試圖給予一個科學的回答。
在跋山遺址距今 10 萬年的地層里,考古人員共發現了 10 余種動物的骨骼,以狩獵回報率更高的大型的食草類動物為主。
今年下半年,在僅 30 多平方米的發掘范圍內,李罡和同事們清理出了跋山遺址的第 9 個古菱齒象的下頜骨。這些古菱齒象下頜骨和象肢骨、肩胛骨、門齒,以及另一種大型動物披毛犀的頭骨同出。
研究發現,這些古菱齒象下頜骨,絕大比例都是幼年象。李罡說,“力量偏弱的小象更有利于人類捕獲。能夠有如此數量集中出現,說明當時的古人類可能已經掌握了狩獵古菱齒象的方法,可以連續狩獵成功。從人類意識角度來說,狩獵如此巨型動物,或許也是對自身力量的展示。”
2021 年跋山遺址出土的古菱齒象臼齒 李罡供圖
對大象的利用,比較為人所名的是河南鄭州新鄭趙莊遺址的舊石器時代晚期(距今 3.8 萬~ 3.2 萬年)出現。當時,人類從較遠的距離搬運來紫紅色石英砂巖,壘砌成石堆基座,在上邊擺放著一具保存較完整的古菱齒象頭骨。
趙莊遺址出土的象頭化石
室內清理出來的象頭骨(左)、與頭骨共出的脈石英石制品(右)
學者們推測,這一現象可能源于原始宗教崇拜的觀念。
從 10 萬年至 1 萬年,地球氣候變化劇烈。中國舊石器時代晚期的考古材料表明,在人類主要狩獵的 40 種食草動物中,有 14 種滅絕。這直接影響了人類食物來源。
山東大地生活的動物群在逐漸變化。距今 7~6 萬年,大型動物減少,有部分古菱齒象牙、犀牛臼齒出土;中型動物種類的比例增加,跋山遺址古人類更多地獵殺原始牛、普氏野馬、野驢及鹿科、野豬等。
跋山出土的大型、中型動物種屬(一期、二期文化期) 李罡供圖
“獵殺”之后,是“分食”。
李罡和同事發現了距今 7~6 萬年的三處用火跡象。木碳的紋理清晰可見,用于燒烤食物,或者取暖渡過寒冷天氣。
在舊石器考古中,學者們最希望發現的是人骨,其次是用火遺跡,然后是動物骨骼化石,最后是發現概率最高的石器。
和我們吃燒烤類似,古人類對動物經過燒烤食用之后,會剩下大大小小的骨頭殘渣。
經過古人類敲骨吸髓食用后留下的動物化石,大到一根象牙,小到大約兩公分以上的骨頭碎片,跋山遺址共發現了 1 萬件,出土自不同的年代。
要講述一段更完整的古人類生活變遷史,從“獵殺”到“分食”動物,不可或缺的是人類最常用的工具——石器。跋山遺址群豐富的發現,為每一環節提供了充分展現的細節。
跋山遺址數萬年的文化堆積,超過 8 米之厚,“我在山東前后做了十幾年調查,從未見過這么厚的文化堆積。起初見到如此完整的地層,真是覺得難以置信。跋山遺址從十萬年至五萬年的堆積,每一層位都出石器,而大部分地層里,是石器和動物骨骼同出,在全國范圍來看也非常罕見。”李罡說。
跋山遺址 8 米厚地層堆積 李罡供圖
古人類活動留下了外部環境變化的深刻印記。李罡說,“距今 10 萬年前,山東一帶溫暖而濕潤,有大象、犀牛等諸多大型動物,人類使用的石器也偏大;距今 7 萬年左右進入寒冷期,大型動物減少,中、小型動物比例上升,石器也走向小型化。跋山遺址群打開了一卷生動的古人類生活史。”
“流動”的石頭:作為古人類最重要工具的石頭,為什么越來越小?
人類社會存在一道鐵律,亙古不變:
扎堆向資源多的地方。
截止 2023 年底,超過 14 億人遍布中國大地,形成了 17 座千萬人口城市,其中,北京和上海全市常住人口均超過兩千萬。
一個又一個的“中心”,富集全國各領域頂尖資源。
在十萬年、百萬年前,古人類也有聚集的“中心”,圍繞大自然饋贈的賴以生存的資源:植物和動物。
距今六、七百萬年前,人類祖先與黑猩猩分道揚鑣;至晚在距今約三百多萬年前,古人類學會了加工石頭——石器,用于采集植物和狩獵動物。
當石器成為古人類主要工具之后,石料資源分布地重要性凸顯。接近石料資源,古人類建造起大大小小的“中心營地”。一些長期活動的營地遺址,發現石器數量眾多。比較著名的,比如入選“百年百大考古發現”的周口店北京人遺址,出土石器多達十多萬件。周口店北京人遺址被認為是“迄今所知世界上內涵最豐富、材料最齊全的直立人遺址。”
山東沂水跋山遺址群,發現了石器五萬件。這曾是一處古人類自10萬年以降,持續至1萬年長期棲息的中心營地聚集點。“跋山遺址的石器,石料多為脈石英,全部來自附近兩公里左右的一處原料地點,西跋山基巖條帶內。”李罡說。
中心營地的分布,有規律可循。專攻舊石器的學者、中國人民大學教授陳勝前在其著作中指出:
“一般地說,狩獵采集者偏好利用的區域需要有便利的石料供給、水源以及行動條件。
就一個河流流域而言,河流上游通常是峽谷地形,人們行動不便;
河流下游多為泛濫平原,石料缺乏,人們行動需要舟楫的幫助;
河流中游就成了狩獵采集者的最佳棲居地,這里有大小合適的礫石原料、相對開敞的地形以及便利的水源與燃料供給。我們可以推測,這個地帶的人群人口密度會更大。”
沂河,是山東境內發源的最大河流。山東沂水跋山遺址,位于沂河上游行將結束進入中游之際。這也是修筑水庫的絕佳地帶。而現代人修筑的跋山水庫,正好坐落在跋山遺址旁。
跋山水庫旁的跋山遺址 李罡供圖
放眼全國,目前華北發現有距今約十萬年(晚更新世早期)以來,幾處最重要的舊石器時代的中心營地。
內蒙古鄂爾多斯市的薩拉烏蘇遺址,是“亞洲出土第一件人類化石的舊石器遺址”。
河北許家窯遺址,發現了 10 萬年前的人類化石,“是迄今為止我國舊石器時代中期古人類化石、動物化石、文化遺物最為豐富和規模最大的古人類遺址”。
山西峙峪遺址,距今 4.5 萬年,有兼具東西方特色的石器組合。
北京周口店的山頂洞人遺址,發現距今約 3 萬年人類化石。
河南小南海遺址,是我國華北舊石器時代晚期一處重要地點。
山西下川遺址,距今 4 萬~ 2.2 萬年前,舊石器晚期的細石器文化遺址,發掘出大量琢背小刀、尖狀器錐鉆、石箭頭等細小石器。
跋山遺址群,是又一處華北重要的古人類生活遺址,從距今 10 萬年至 1 萬年豐富發現,講述了一段完整的“石器變遷史”。
石器,經常作為古人類狩獵的武器。
距今 10 萬年,跋山遺址出現了“砍砸器”。
砍砸器體積大,可以砸向陷在泥潭里的大象。砍砸器制作簡單,屬于石器里的基礎類工具。對砍砸器的使用,貫穿了整個石器時代。
距今 7~6 萬年,跋山遺址出現了“石球”,同時期出土了大量馬、鹿等中型動物化石。
河北許家窯遺址,是中國舊石器時期石球最多的一處遺址,有 1000 多件。 2007 年,李罡曾參與了許家窯遺址的發掘,“在地表上,當時還能找到一些石球,都是古人類狩獵的工具。”
石球正可以用來狩獵野馬。在許家窯,與石球伴隨出土的是豐富的馬科動物化石,僅牙齒就發現 4000 余枚,大約對應了 300 匹野馬個體。
對于古人類來說,石球屬于復雜工具,是一種“重武器”。有學者實驗制作石球,一個石球的打制過程,平均花費時間超過半小時。如此一來,勢必會反復利用。除了直接投擲砸向獵物外,石球可以制作一些復合型工具,比如“絆獸索”(繩索系上木桿,木桿用繩接上石球)、“飛索石”(用繩索系住網兜,網兜內裝石球)。
現代城市有興起與衰落,跋山遺址作為中心營地也是階段性的存在。李罡說,“距今 10 萬年~ 7 萬年,最下邊的地層有豐富遺跡,當時這里是人類活動的中心營地。而距今 5~6 萬年,在最上邊的兩三米堆積中,僅出土不到幾百件石器,雖有人類在此地活動但已經不作為中心營地。”
距今 5~3 萬年,出現了更精細化的工具,跋山遺址群-水泉峪遺址有“刮削器、尖狀器、燧石石片”等。刮削器可以用來處理植物。
盡管自然界中巖石類型豐富,但真正經常用于石器制作的巖石類型并不多。在制作“砍砸器”時,石英巖最合適,但最難加工,角頁巖次之,再次是石英。跋山遺址的石器以“脈石英”為關鍵原料,但并不是上佳的原料。
但是到了距今 5~3 萬年,古人類對于石器的原料有了深刻認識。跋山遺址群-水泉峪遺址的古人類會更多采用更亮、更白的脈石英石料來制作石器。這是一種更優質的石料。“淺色石英巖的脆性要好得多,而深色石英巖質地更加堅韌,非常難加工。”李罡說。
相比于后世精心設計而制作的人類藝術品,比如瓷器、雕塑、繪畫等,在博物館里陳列的石頭似乎缺乏觀賞性。那么,如何看懂這些最早的人類“手作”?
“流動性。”(陳勝前《讓石頭說話:中國史前石器研究》)
這是打開舊石器觀賞門徑的一把鑰匙。首先,年代越晚,石頭的體積越來越小。從可能雙手拋擲的大塊頭“砍砸器”,到可以盈握投擲的“石球”,到能夠代替刀具的“刮削器”,古人類逐漸將石頭“玩弄”于股掌之間,發明出各類趁手工具。其次,能夠在營地遺址里發現的,絕大多數實則是每次加工剩下的廢料,制作的工具往往會帶走或者消耗在狩獵的路上。
第一期,即距今 10~7 萬年的跋山遺址文化層;第 2 期為距今 7~6 萬年的跋山遺址文化層;第 3 期為距今 5~3 萬年的跋山遺址文化層;第 4 期為水泉峪遺址(初步測年數據顯示,分別為距今 2.4 萬年和 2.8 萬年) 李罡供圖
也就是說,石器走向小型化,源于古人類狩獵為生、游蕩山野的時光里,為了擴大獵物搜索范圍、提升工具復雜程度。環境變化,狩獵動物對象種類減少,守株待兔不可求,只有“流動”才能求生存。為狩獵更遠距離的動物,更便攜的石器應時而生。
舊石器時代,最便攜、最具流動性的石器,是一種名為“細石葉”的工具。這是石器史上具有革命意義的創造。細石葉的出現,甚至被作為石器從一個時代到另一個時代的標志。有學者認為,“細石葉技術起源,看作中國舊石器時代晚期晚段的開端。”
細石葉,搭配上木桿,可以制作弓箭或標槍。在外狩獵時,只要兜里揣著成百上千個細石葉,就可以上路了。與之相比,更原始笨重的砍砸器,極度依賴石料資源地。細石葉擴大了人類采集狩獵活動的半徑。
圖源:《華北早期細石葉工藝遺存的分期與相關問題研究》
此前,華北地區發現的最早細石葉技術,西沙河遺址含石葉與細石葉遺存的第 3 A層年代為距今 2.75~2.65 萬年。西施與東施兩處遺址石葉與細石葉共出的文化層位年代為距今 2.65~2.6 萬年。在柿子灘遺址(S 29 地點第 7 層上部),考古人員出土了少量石葉類產品,距今 2.6~2.5 萬年。
跋山的發現,可能打破這一紀錄。
距今 2.8~2.4 萬年,跋山遺址群的水泉峪遺址出現了細石器組合,包括船形石核、細石葉、刮削器、鋸齒刃器等。一塊石頭,剝離出來可以使用的是“細石葉”(或者“石片”),剩下的廢料稱為“細石核”。石核可以連續打制,直到無法繼續產生有用的石片等,最終丟棄。船形石核是細石核的一種,是當時華北最常見的石器加工技術產物。
對于細石器所在層位的年代測定,研究人員采用了兩種測年方法,初步得出的數據主要集中在距今 2.4 萬年和 2.8 萬年這兩個時間節點。
距今 2.8 萬年——跋山提供了目前所知的細石葉技術起源研究的最早時間。
山東也曾出現過細石葉。地上撿起一塊石頭(細石葉石器),發現有人工加工的痕跡。“以前,山東細石葉基本來自地表采集,所以無法測定年代。學者們多憑經驗估測,早一點的能夠到距今 1 萬多年。跋山遺址之外,當屬水泉峪遺址地層堆積最為厚重。目前,水泉峪遺址初步測年數據為距今 2.09~6.5 萬年。細石葉技術的發現,最晚年代達到距今 2 萬年左右,最早年代可推至距今 2.8 萬年。”李罡說,“細石葉起源的研究和技術傳播路線有關。原來認為細石葉技術最早出現在山西,傳至周圍的河南、山東等地。跋山的發現,是否會改寫這一傳播路徑,又是什么原因導致這一過程,這同樣是個有趣的話題。”
跋山遺址群分布圖 李罡供圖
跋山遺址和水泉峪遺址,隔著一座山。跋山在山北,水泉峪在山南。它們是跋山遺址群中最為重要的兩處遺址,目前所做發掘工作最充分,測年數據最完整。
二者疊加,較完整保留了這一帶距今 10 萬年至 2 萬年的舊石器地層,幾乎沒有斷層。
2023 年 11 月 30 日,北京大學教授夏正楷在跋山遺址群專家論證會上指出,“(跋山遺址群發現)此次最大的收獲是,建立了一個山東舊石器具有年代框架文化演變的序列,這在全國都是罕見的。”
數萬年堆積的豐富石器,徐徐展開了一幅人類利用石頭的畫卷。
跋山遺址群發掘遺址相對位置及地層示意圖 李罡供圖
細石葉技術,是舊石器時代的巔峰,也是絕唱。
細石葉讓人類流動性不斷提升。而到新石器時代,農業生活的比重日益增加,定居程度提升。狩獵采集時代的流動性衰減,古人類對石器利用的規律發生了根本逆轉,石器的耐用性(相比流動性)日益顯現,琢制與磨制石器技術突出。
現代中國人的起源,跋山給出了最新回答
“中國境內發現的古人類是否為現代中國人的祖先”,這是中國科協發布的“ 2024 年重大科學問題”之一。
人類“走出非洲”觀點認為,現代人在約 20 萬至 10 萬年前起源于非洲,之后擴散遷徙至世界各地。
從人種上來說,現代人屬于智人物種,也叫做晚期智人。晚期智人和早期智人存在物種內的基因交流。近些年,古NDA研究發現,現代人的基因中有百分之二尼安德特人(屬于早期智人)的基因。而當非洲起源的這批晚期智人來到中國時,在東亞生活的早期智人(即丹尼索瓦人)已經滅絕了,但在早先的基因交流中留下了千分之二的基因。
據此,距今 5 萬年前后,現代人才到達東亞。這就是現代中國人的“非洲起源,附帶雜交”說。
復旦大學生命科學學院人類遺傳學與人類學系教授李輝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從生物學意義上來說,在東亞大地上演化的人類一共是兩個物種:猿人(也叫直立人)和智人。”“猿人不是我們的祖先,早期智人有微小貢獻,晚期智人主要是外來的。”他認為,這個問題已經有了一個清楚的答案,“現代中國人可以很明確地說就是主要起源于非洲,主要是指97%以上的成分。”“但有的時候不同領域的人思考的邏輯不一樣,不一定能夠得到同樣的認知。”
中舊石器時代考古學者中,存在截然不同的觀點。
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高星在《探索華夏民族與中華文明的遠古根系》指出:這里的古人類群連續演化、薪火相傳,主體文化綿延不斷,形成了穩定的文化傳統。間或有外來人群及文化帶來新元素,但很快被主體人群與文化吸收、同化,未發生過人群與文化的置換或替代。
東亞地區從直立人以來演化未曾中斷,沒有發生過大規模外來移民事件。這是國內舊石器考古領域學者們的主流觀點。
在跋山遺址群,李罡和同事們發現了距今 10 萬年至 2 萬年連續不間斷的古人類生活遺跡。
李罡在考古發掘現場 李罡供圖
“雖然存在石器技術的文化分期,但是數萬年之間未發生根本性的變化。石器從‘大工具’變為‘小工具’,加工方法卻未改變,古人類開發使用的石料種類未變,只是不同石料在不同時期的比例有區別。這背后是石器加工技術的穩定傳承。”李罡說。
中國北方采用脈石英為原料打制石器(石核、石片等),可以上溯至 60 多萬年前的北京猿人;中國南方從舊石器時代早期到晚期(乃至到新石器時代早期),“砍砸器”始終是石器組合中的重要組成部分。
“同一人群因各種原因遷徙前往別處,面對曾經熟悉的石料,應該也會使用原有的石器技術。”李罡說,“石器技術和人群應該存在對應關系,這是舊石器時代考古的基石。石器技術不變,則人群是固定的。”
在歐洲,古人類長期采用的“兩面器技術”,用河灘的礫石、石英巖為石料,可以打制“手斧”、“兩面器”,或者以燧石為石料來打制“兩面器”。在山東沂水一帶的石料中,也有一定數量的燧石,但這種石料并未被外來移民普遍利用。
“如果說外來移民進入東亞,一旦發現能夠利用的石料,為什么會摒棄了之前制造工具的技術?為什么外來移民進入東亞,能夠無縫銜接進入本地石料(用石英打制石核、石片等)的技術實現?”除非一波又一波進入東亞的外來移民摒棄了之前的石器文化傳統和技術,使用本地技術為己所用,“如果真要是這樣的話,我們就無從判斷了。”李罡說。
古DNA研究的證據與舊石器時代考古研究存在矛盾。不僅如此,“出自非洲”假說還認為,末次冰期最寒冷時,世界各地的古老人類基本都滅絕了,只有非洲少部分地區有古老人類存活下來,然后擴散到世界各地。
我國的一些考古發現已經證實在六萬年之前就已經有智人在中國生活。在南方,湖北鄖縣的黃龍洞、湖南道縣的福巖洞和廣西崇左的智人洞等地點都發現了距今 10 萬年左右的智人化石遺存。在北方,被認為是“中國乃至亞洲古人類文化遺存數量最多、分布最密集、文化序列最完整的區域”的河北泥河灣遺址群(板井子遺址),在距今 7.8 萬年已經有人類活動。
跋山遺址提出了來自山東的新證據。
跋山遺址,舊石器的遺跡測年距今 10~6 萬年。在距今 7.5 萬到6萬年的地層中,出土了密集的人類活動痕跡,他們使用的石器技術與同期非洲人使用的技術完全不同。這也直接否定了“非洲起源說”的末次冰期寒冷期東亞古人類滅絕的推論。
跋山遺址更為特別的是,“從距今 10 萬年至 6 萬年,在一個遺址點,距離接近的剖面上發現了連續不斷的古人類活動痕跡。”李罡說。同一個剖面,是指在地表之下幾米到十幾米的范圍內,存在數萬年古人類活動痕跡。而在其他遺址,這些時間跨度極廣的人類活動痕跡可能分散發現在不同遺址。
北京大學教授王幼平在跋山遺址群專家論證會上說:“跋山證據是一個非常好的反證”,證明該段時期本土人不僅存在,而且得到了很好的發展。目前,相關證據在河南、浙江等地也有發現,但跋山的證據最為直接而過硬,這也是本次考古一項最重要的收獲。
三面環山、臨水而居,跋山遺址為古人類提供了豐富生存資源,而成為長期棲息的“避風港”。跋山遺址能夠完整保存至今,成為舊石器時代的“唯一”,在于受后期地質剝蝕改造影響小,成為山東的特例。目前,跋山遺址群“唯一遺憾的是沒有發現人的骨骼化石”,尚有更多持續等待揭開的謎題。
跋山,還原了舊石器時代古人類在山東乃至華北一帶的生活面貌。其后,大約 1.5 萬年前,末次冰期結束,東亞大陸氣候變暖,東亞大陸變得適宜人居住,智人在東亞大陸人口增加,分布范圍也越來越廣,人類新的生存史拉開序幕,綿延至今。
參考資料
李罡:《探源守脈 賡續文明——跋山遺址群的構建和山東舊石器時代考古新進展》,“文博中國”微信公眾號,2023年12月
趙潮 王幼平等:《華北早期細石葉工藝遺存的分期與相關問題研究》,《考古》2022年第8期
陳勝前:《讓石頭說話:中國史前石器研究》,2024年1月
觀察者網:《列入“重大科學問題”,古人類研究要回歸初心、糾正錯誤》,2024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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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 | 李罡等
排版 | 黃思琦
設計 | 尹莉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