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老盈盈 國內知名保險中介公司泛華保險銷售服務集團（下稱“泛華保險”）和其創始人胡義南正面臨一場“兌付”風波。

2024年7月開始，來自湖南、四川、廣東、江西、河北、陜西、浙江等全國各地的8000余名保險代理人、投資人被告知，他們在泛華保險、泛華聯興保險銷售股份公司（下稱“泛華聯興”，為泛華保險全資子公司）、泛華普益家族辦公室等公司或業務板塊購買的產品的資金無法回款。

2025年1月以來，多名投資人告訴經濟觀察報，他們最開始購買的是約定年化收益率的“員工持股計劃”，投資金額從20萬元至幾百萬元不等；合同約定該計劃僅限于泛華保險的員工或簽約代理人購買，一些非員工人士被開了泛華保險的工號得以購買這類計劃。

多名投資人稱，在購買了“員工持股計劃”一年多后，他們被安排簽署計劃終止協議，并與成立于英屬維爾京群島的公司重新簽署了股票轉讓與代持協議，約定將上述“員工持股計劃”中的本金及收益全部用于購買泛華控股集團（Nasdaq：FANH，下稱“泛華控股”，是泛華保險的上市公司主體；現更名為“智能未來”，Nasdaq：AIFU）和華普集團（Nasdaq：HPH）的股票。

有投資人表示，他們最開始看到“股票”兩字也不愿意簽字，最后在泛華保險代理人多輪游說下，簽署了股票轉讓與代持協議。當他們得知資金無法回款時，認為自己“被騙”了，向泛華保險和胡義南要回這筆錢。

多名投資人反映，2024年10月23日，胡義南在一則視頻演講中表示，募資的產品包括員工持股計劃和“承創”等私募股權基金類產品，募資規模約為90億元。

2025年1月27日，智能未來和華普集團同時發布董事會和管理層變動公告，披露了胡義南因個人原因辭去兩家公司首席執行官、副董事長職務的信息。

當天上午10點，胡義南在一則視頻演講中表示，與戰略投資人的交易已于2025年1月17日正式達成，第一筆錢會于2月8日向投資人打款。他希望投資人給他時間，將泛華系旗下的部分公司剝離，通過資產證券化的形式，解決投資人資金的問題。

近一年來，智能未來和華普集團的股價持續下跌。截至2月6日收盤，智能未來的股價為0.38美元/股，華普集團的股價為0.25美元/股。

針對上述情況，經濟觀察報采訪的律師對上述產品在投資標的的變化、風險因素、代持公司的情況等信息的披露，資金的跨境流動以及新的協議對股票結算價格存在承諾固定股價等方面提出疑問。

2025年1月13日及14日，經濟觀察報記者跟隨30多名投資人參加了胡義南在廣州珠江新城華軒里酒店召開的投資人說明會，并走訪了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廣東監管局。1月27日，廣東監管局向投資人書面反饋稱，關于投資人提出的泛華保險存在違法違規銷售非保險產品行為的舉報事項，投資人所提供的資料未能指向和有效證明有關違法違規事實。

2月7日，經濟觀察報記者以投資人的身份就上述事項致電廣州經濟犯罪偵查大隊，相關人士稱，廣州相關金融監管部門目前正對此事進行核查，核查完移交給他們才能進入下一步程序。

“員工持股計劃”

泛華保險成立于1998年，由胡義南創辦。2007年10月31日，泛華保險登陸納斯達克，成為亞洲保險中介第一股。

該公司的名稱和股票代碼經歷多次變更。據其官網和上市公司公告信息，2015年2月6日，泛華保險更名為“泛華企業集團有限公司”，后于2016年12月7日更名為“泛華金融控股集團”（下稱“泛華金控”），股票代碼由“CISG”更名為“FANH”。2022年1月10日，根據《金融控股公司監督管理試行辦法》要求，“泛華金控”更名為“泛華控股”。2024年10月23日，“泛華控股”更名為“智能未來”，股票代碼從“FANH”變更為“AIFU”。

2019年，湖南一名泛華保險代理人簽署了泛華員工伙伴福利計劃暨員工持股計劃合同。

合同指出，鑒于泛華金控現金流良好，具備較強的利潤分紅能力，為增強企業競爭力，設立泛華員工持股計劃，與受托人深圳普益磐石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合作讓泛華員工和代理人通過投資泛華金控股票獲取上市公司每年利潤分紅。投資金額不低于10萬元人民幣，不高于18萬元人民幣，以1萬元整數倍遞增；年化分紅收益率目標為7.5%；委托人人數不超過200人。該計劃委托人僅限于泛華金控旗下公司員工或簽約代理人。

當時，這名代理人還簽署了一份投資確認函，投資期限為一年，派息正常。該計劃到期后，這名代理人沒有贖回本金，選擇復投。2024年8月，她接到通知，該計劃無法兌付了。

多名投資人告訴經濟觀察報，除了上述員工伙伴福利計劃，他們還投資了泛華共同富裕計劃、共富尊享計劃和共富悅享計劃等產品。分別來自江西和河北的兩名投資人表示，他們分別于2022年4月和5月購買了泛華共同富裕計劃。投資者提供的《泛華共同富裕計劃委托投資合同》（下稱《投資合同》）顯示，鑒于泛華控股經營狀況良好，具備較強的長期價值成長能力，為了讓員工和代理人能參與分享公司價值成長紅利，設立泛華共同富裕計劃。泛華及旗下公司員工或代理人作為委托人，通過委托成都豐創晨隆企業管理合伙企業（有限合伙）（下稱“成都豐創”）投資該計劃，從而實現對泛華及相關上市公司股票收益權的投資。該計劃委托人僅限于泛華保險及旗下公司員工或簽約代理人。但上述兩名投資人稱，自己并不是泛華保險的員工。

與上述伙伴福利計劃不同的是，共同富裕計劃的投資金額不低于20萬元，以1萬元的整數倍遞增，封閉期為兩年，年化基礎收益率（r）則根據投資金額（a）的大小分為四個檔次：20萬元≤a＜50萬元，r=7.5%（單利）；50萬元≤a＜200萬元，r=8.0%（單利）；200萬元≤a＜500萬元，r=8.5%（單利）；a≥500萬元，r=9.0%（單利）。

上述兩名投資人表示，他們在簽訂合同的時候，還簽訂了一份差額補足協議和一份投資確認函。為保證投資人的投資權益及資金安全，SeaSynergyLimited、GreenEaseHoldingsLimited、KingsfordResourcesLimited同意履行差額補足義務。

一名分別于2022年7月和2023年5月購買了共富尊享計劃和共富悅享計劃的投資人表示，她與另外5名投資人一起以泛華某名保險代理人的名義認購了400萬元共富尊享計劃。該產品封閉期限為兩年，收益為8.8%，投資方向為參與投資泛華私有化計劃，從而實現對泛華股份收益權的投資。

共富悅享計劃是她獨自購買的。該計劃的投資方向、起投金額與共同富裕計劃一樣，利率也是根據金額大小分四個檔次，只是利率相比共同富裕計劃略低。該計劃的普通合伙人/管理人均為深圳泛海資產管理有限公司。

1月13日，經濟觀察報記者以投資人的身份參與前述投資人說明會。泛華控股總裁室的相關負責人王金偉在現場告訴記者，胡義南是泛華控股、華普集團和深圳泛海資產管理有限公司的大股東，深圳泛海資產管理有限公司從法律關系上和泛華系沒有任何關系。

“蹊蹺”的股票轉讓代持協議

上述購買了泛華共同富裕計劃的兩位投資人表示，在2022年簽訂了合同之后，2023年12月，他們補充簽署了《泛華共同富裕計劃委托投資合同之終止協議》《差額補足協議書之終止協議》、支付確認協議、《股票轉讓及代持協議》和《股票委托管理服務協議》。上述購買了員工伙伴福利計劃的湖南投資人則表示，其購買的早期產品沒有簽署過《股票轉讓及代持協議》和《股票委托管理服務協議》等。

根據該投資合同終止協議，委托人（即投資人）和受托人成都豐創確認，就《投資合同》項下的全部投資本金及收益在該終止協議簽署之日起全部用于購買泛華控股的股票，購買價格為一定價格的美元/ADR（美國存托憑證）。委托人同意將該等股票全部委托受托人指定的第三方進行代持，受托人無需依據《投資合同》向委托人退還或支付任何款項，委托人不得再向受托人主張《投資合同》下的任何權利。

上述購買共富悅享計劃的投資人亦表示，他也簽署了終止協議，但他在協議里的投資本金及收益是用于購買華普集團的股票。

上述多名投資人表示，按照泛華保險內部員工的說法，簽署合同終止協議和股票轉讓代持協議是為了規避監管的調查。

根據投資人提供的兩份《股票轉讓及代持協議》，經濟觀察報記者看到，在協議中的兩方當中，甲方為投資人，乙方為注冊在英屬維爾京群島的公司，是上市公司泛華控股的股東。在這兩份協議中，一份顯示乙方的公司名為RosyedgeLimited，另一份顯示乙方的公司名為ColourStepHoldingsLimited。

其中一份投資人以7.5美元/ADR價格受讓代持股票的協議中指出，投資人擬以其合法所有的資金從乙方處受讓泛華控股的股票。受讓完成后，投資人成為泛華股票持有人，并委托乙方代持相應股票，自愿按照協議約定進行鎖定。根據股票受讓及代持確認函，股票鎖定期自第一個開放日2024年6月30日的次日起至2029年6月30日（結算日）止。

協議顯示，鎖定期屆滿，投資人可以選擇向乙方和乙方指定的管理服務公司申請股票結算。如投資人對代持股票申請結算的，應在鎖定期屆滿之日即結算日前，至少提前60日向乙方和乙方指定的管理服務公司發出股票結算申請書。若甲方發出結算申請書，乙方和乙方指定的管理服務公司應在收到結算申請書后15個工作日內對甲方的結算申請進行審核。若審核通過，則可由乙方和乙方指定的管理服務公司按照以下規則進行處理：股票結算總價（人民幣元）=代持股票數量（ADR）x10.125（美元）x7.3。

清律律師事務所管理合伙人侯旺表示，申請股票結算的意思即雙方結清賬款，乙方不代持股票，并把錢歸還投資人。上述條款的意思是，鎖定期屆滿前，乙方向投資人承諾了以10.125美元的固定股價進行處理 ，有承諾固定收益之嫌。

該協議還指出，投資人按照約定盈虧自負、風險自擔。侯旺則表示，協議里前后不一致的表述并不是第一次出現。

數科律師事務所高級合伙人藍衍盛表示，最初的員工持股計劃約定了年化基礎收益率，更偏向于固定收益類產品，但后來轉變為購買股票并代持，產品性質發生了重大的變化。泛華保險有義務向投資者充分披露相關信息，包括但不限于投資標的的變化、風險因素、代持公司的情況等。若沒有履行充分的披露義務，或未經投資者充分同意和理解，擅自變更投資方式和合同條款，可能會對投資者的權益如資金安全、收益預期等方面造成損害，也可能違反了相關法律法規中關于投資者權益保護的規定。

此外，藍衍盛指出，大額資金出入境受到嚴格監管，投資境外證券通常也需要相關金融牌照和外匯管理部門的許可。若泛華保險沒有獲得這些許可，也沒有完備的手續，卻引導員工將資金用于購買境外上市公司股票，可能違反了相關金融監管規定和外匯管理政策。

侯旺亦表示，根據《個人外匯管理辦法實施細則》第2條，境內個人每年購匯額度為5萬美元，且不得用于境外證券投資（除合規渠道如QDII、港股通等）。若境內受托機構未經外匯局批準，以“員工持股計劃”名義變相開展境外證券投資，可能涉嫌規避QDII額度管理，構成非法跨境資金流動。

股價持續下跌

對于未能回款的原因，上述投資者表示，泛華保險內部員工的說法是，投資者投資的泛華控股和華普集團兩家美股上市公司遭到做空，股價持續下跌。

上市后泛華控股的股價一度高達25美元/股，而近5年來，該公司股價一直跌跌不休，從2020年初的16美元/股跌至2021年末的6美元/股。2024年，該公司股價更是跌至1美元/股。進入2025年1月，智能未來股價已經跌至0.37美元/股。

華普集團于2024年3月13日由原普益集團（Nasdaq：PUYI）轉型更名而來。普益集團成立于2010年，主要發展第三方財富管理市場，2019年于美國納斯達克市場上市（上市時公司名稱為“普益財富”）。根據彼時的招股書，普益財富執行董事兼首席財務官胡安林于2013年9月至2018年6月在泛華保險任職，胡義南也在普益財富擔任董事。

2023年12月27日，普益集團完成與泛華控股部分股東的股票置換。股票置換后，普益集團持有泛華控股50.1%的股權，泛華控股參與股東持有普益集團76.7%的股權。根據華普集團官網資料，目前華普集團旗下擁有智能未來和中國第三方財富管理服務商普益基金。普益集團上市后，股價曾一度達到14美元/股以上。2024年3月，該公司股價從接近10美元/股跌至1美元/股以下。截至2025年2月6日，該公司股價為0.24美元/股。

根據泛華保險公司官網資料，2014年經原保監會批準設立，泛華保險成為國內首批保險中介集團。目前該公司旗下有泛華保險公估、泛華保網、藍十字健康、e互助等平臺。

2018年6月14日，泛華金控宣布推出“泛華幸福奮斗計劃”，即拿出約20%的上市股份（1500萬份ADR），投入人民幣約25億元資金，設立“泛華創業者幸福奮斗基金”，面向泛華創業團隊長、內勤管理干部、骨干員工等認購。

一名在職的泛華系中層員工告訴經濟觀察報，他們所在的子公司不屬于金融銷售業務板塊，但在2023年夏初，他所在的子公司也在大會上引導員工購買泛華內部股權，投資金額不低于2萬元，到期有分紅，具體沒有說哪些公司。該名員工表示，被引導時都會以職業晉升為由要求員工購買，但是在他這個層級不是強制性購買，因此他沒有買。

財報顯示，2017年至2021年分別實現營業收入40.88億元、34.71億元、37.06億元、32.68億元、32.71億元；分別實現歸母凈利潤4.49億元、6.1億元、1.89億元、2.68億元、2.51億元。2022年，泛華控股遭遇營收和凈利“雙降”，營業收入為27.81億元，同比下降14.9%；歸母凈利潤為1億元，同比下降60.05%。

進入2023年，泛華控股業績有所回暖，實現營業收入31.98億元，同比增長14.98%，歸母凈利潤為2.8億元，同比增長179.72%。2024年，泛華控股業績再度遭遇下滑，上半年實現營業收入11.23億元，同比下降42.71%；歸母凈利潤下滑至473.8萬元，同比下降96.54%。

“兌付”路徑

上述多名投資人表示，“兌付”風波出現后，2024年11月24日，泛華保險的內部員工向他們發來一份方案選擇意向書。該意向書中有五個方案可供投資人選擇，分別是方案A：本金按130%比例及收益全部轉信托受益權；方案B：本金10%現金支付，本金90%及收益轉信托受益權；方案C：本金及收益以現金10年分期支付；方案D：本金以30%折價一次性現金支付；方案E為組合方案。投資人表示，他們可以在“泛華員工持股計劃暨基金類產品和解”小程序提交方案選擇意向書先后順序。

2025年1月13日，胡義南在廣州珠江新城華軒里酒店17樓召開了一個針對投資者的小型說明會。胡義南在現場表示，沒有辦法立即兌付每個人的資金，但他沒有“跑路”、沒有放棄，而且公司業務還有價值，希望投資者給他時間和機會，他會每年創造現金流，解決投資人的資金問題。

胡義南稱，從2024年7月開始，他開始嘗試變賣資產，但他發現公司旗下的優質資產根本賣不出高價。投資人要的是短期拿回錢，而他要做的是100%解決投資人資金問題，這個矛盾不可調和。泛華保險是輕資產運營公司，員工和代理人是公司的核心資產，唯一解決的路徑就是資產證券化，即把公司的資產賣進上市公司換得股票或者獨立上市，然后每年在二級市場減持兌付給投資者。

對于“兌付”的路徑，胡義南表示主要分兩步走，首先是引入戰略投資人，并讓投資人注入一筆資金；其次是把泛華保險的資產以資產證券化的形式出售。

1月27日，胡義南在視頻中表示，與戰略投資人的交易協議已達成，協議安排將除泛華聯興之外的所有資產歸屬戰略投資人的權益部分剝離出來用于“償還債務”。戰投的入駐，將迅速把泛華聯興獨立出來，最大程度地保護泛華聯興的員工和代理人的就業，有效保護近100萬續期投保客戶的利益。

胡義南進一步表示，根據與戰投的協議，將泛華系旗下的公司剝離出來，通過資產證券化，解決投資人的資金問題。目前已經完成了AI（人工智能）保險銷售助理“度曉保”新的運營模式重構，爭取僅此一塊資產就可以覆蓋所有“債務”。

2025年1月14日，投資者來到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廣東監管局反映泛華保險未兌付的相關情況和遞交材料，經濟觀察報記者跟隨一同前往。1月27日，廣東監管局向投資人書面反饋稱，關于投資人提出的泛華保險存在違法違規銷售非保險產品行為的舉報事項，投資人所提供的資料未能指向和有效證明有關違法違規事實。

此外，廣東監管局表示，關于投資人提出泛華控股及相關公司存在詐騙等涉嫌違法犯罪行為的事項，建議向公安、司法等有權部門反映。關于投資人提出退還投資款的訴求事項，屬于投資人與泛華控股及相關公司或個人之間的民事事項，依法應當通過雙方協商、調解、民事訴訟、仲裁等途徑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