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擲,翱翔,攀登……法國夏約宮國家舞蹈劇院《反重力之軀》令眾多觀眾為之咋舌、驚嘆。一直以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中的“高空舞蹈藝術”刷新著人們對于藝術創作可能的認知。2015年“藝術天空”板塊中,美國Bandaloop高空舞蹈團在80米高空玻璃幕墻上的芭蕾,將藝術的魅力與城市的天際線完美融合。2016年意大利零重力舞團《神曲》在劇場實現了如人體飄浮般的舞臺效果。
與過去的高空舞蹈相較,《反重力之軀》的架構體現了當代舞蹈劇場“去舞蹈中心”、降低編舞濃度的特點,影像、獨白、攀巖、鋼絲,都成了演出中重要部分,打破了人們認知中現代舞演出的諸般范式。這些不同于過往高空舞蹈創作的方式,也體現了作品富于人文意味的獨特創作主旨——舞蹈是人類在對重力的屈從與抵抗中凝結而出的一首首生命之歌。
于挑戰極限中安放寧靜之心
舞臺上繩索橫貫,空靈的電子音樂悠悠響起,表演者安托萬·克雷蒂農在鋼索上緩緩前行,步伐帶動繩索的輕微晃動清晰可見。他前進的趨勢雖極為緩慢,卻仿佛有股無形的力量,牽引著觀眾不由自主地為之屏息凝神。類似表演會被加諸保護措施,例如意大利零重力舞團窮盡其思,竭力運用舞臺機械營造飄動的效果。而安托萬·克雷蒂農除了鏈接他與鋼絲的繩索外,別無他物。他的動作時而謹慎彎曲,時而自信伸展,每一步,皆非預先編排,而是源自他內心與感官在當下瞬間的共同決策和自然表達。偶然性與真實性并存,表演與非表演的身體行動合一,契合了當代前沿舞蹈作品的特點。
舞臺上的安托萬·克雷蒂農心無旁騖,在他看來,高空中那條狹窄的鋼索,已成為心靈的淬煉之路。當代哲學家們曾論說,人之身并非孤立的生物意義存在。身體具有社會化的屬性,受到種種限制,或被“場域”所影響,或被“慣習”所累,甚或被“規訓”,沖突與和解無一例外地刻寫在了軀體之上。某種程度上看,人生是被社會所“形塑”的人生。掙脫桎梏,尋找自由和超越的自我,成了當代人精神層面的追求。
舞臺影像獨白描述了高空“行者”的內心體驗:風的微波律動,氣候的冷暖變化,高空中人會放大感官對于世界的感知。鋼絲上,安托萬·克雷蒂農忘卻了一切,有些類似德勒茲所說“游牧”之意涵:沒有編舞者的理念灌輸,“準則”并不有效,在這里他具身地感受并創造著平衡,每次重心的微調均來自感官與心靈的判斷。萬丈山谷,浩渺大川,背景投影與表演相互襯托。在鋼絲繩上,他不再受限與局促,而是全身心投入自然與自我的對話之中。《紐約時報》的舞蹈評論曾說,他的表演在極致的運動之中尋找平靜。平靜之源即在于精神注意力高度集中,安托萬·克雷蒂農回到了人與自然這對本真的關系之中。如此身心態度在劇場中真實展現,令觀眾感受到了他內心世界的生動與輕盈。
幕后傷痛成為舞臺表達的一部分
一些美學觀念認為,輕盈可能與達到平衡和諧的狀態有關。它意味著不被過多的重量或復雜情況所累,從而能行云流水般流暢、輕松地存在。作家艾青曾說烏蘭諾娃表演的芭蕾舞如“人體在太空行走”,形容這場演出的舞蹈動作恰如其分。蘇珊·朗格將舞蹈的核心看作“虛幻的力”,劇場中舞蹈世界呈現的即是力的表達與交互。具有飄逸形體力感的編排,在這場演出中一以貫之。
虛空中,舞臺上舞者的動作充滿了“飄浮”“滑動”的動作設定,為了達到連貫與輕飄的視覺感受,表演者動作節奏勻稱,運動軌跡多呈弧形,沒有犄角沖突的力量表達。絲滑的調度不作停留,舞者從舞臺的一側奔向另一端,往復循環。編導拉希德·烏蘭登對起飛、飄移的概念似有執念,盡力搜集著遠離重力羈絆的舞蹈動作。地面支撐,群舞托舉,起跳凌空,攀登邁躍……舞者們制造出了獨特的“懸空感”,如在太空之中遨游漫步。
此時,舞臺焦點集中在兩組舞者之間的拋接。這一動作與雜技的“轎子拋接”異曲同工,“飛人”塔米拉·德·奈爾一次次起跳、滯空,在空中似乎凝結了時間,與重力抗衡。
影像與動作形成了敘事與寫意的交疊互補。舞臺“輕盈幻象”背后是失去重力、疼痛附身的厚重歷史。在影像獨白段落中,“飛人”語調平和地敘說了運動中的經歷,她曾經從高空墜落嚴重受傷。跌落那一刻,她感覺到墜落中的加速,地面在腳邊裂開,好似被吸入虛空,她甚至聽到同伴受壓重傷的呼喊聲。
這段“失重”跌落獨白影像的切入,豐盈了作品的意涵。影像與舞蹈動作的互文使作品不僅僅停留在高難度技巧的展現,陳述的語言與動作的語言,映射出人們在對抗環境阻力中的意志力。現實中演出也發生了插曲,“飛人”演員第一天表演后出現肌腱傷病,后一日帶傷完成了演出。雖曾屢次摔落,仍在舞臺上不斷起跳騰飛,可謂生命力量的詮釋。在尼采的論說中,我們能看到他對富于活力、生命力的動作動態之贊賞。無論是攀巖、拋接、高空行走,都是對自我局限的超越,均是人類“權力意志”的有力彰顯。作品雖然不按傳統方式敘事,卻以抽象的形式喻示著人生的戲劇。不少觀眾看后感動莫名,興許原因就在于此。
這種人文觀照的視角一直貫穿于《反重力之軀》中,最后段落十位演員共同舞蹈,他們攙扶著、躍動著。在這段舞蹈中,我們看到了美國舞蹈家多麗絲·韓芙莉的經典現代舞動作:舞者們圍繞著舞臺中心奔跑,跌倒,復起,仿佛演繹著生命的波瀾起伏。多麗絲·韓芙莉在對編舞的探索中發現,人的動作無非是對于重力的屈從與抵抗。她將從舞蹈藝術中悟出的重力法則,延伸至對人生的領悟:人的生老病死,由對于重力的順應與抗衡構成,無數道跌倒與復起的弧線,繪就了人生。多麗絲·韓芙莉的動作引用以及她的舞蹈思想,為整部作品作了注解:“跌倒”是重力使然,跌倒后爬起,尋求躍動與飛翔之姿,恰是人性的光芒的體現。知難猶進,心逐高遠,或許這就是編導在《反重力之軀》中,所要表達的精神旨歸。
文:林圣 (上海藝術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
編輯:徐璐明
責任編輯:邵嶺
來源:文匯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