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報 記者 鄒永勤 人工智能（AI）發展帶來的大模型熱潮，正迅速在醫療行業掀起巨浪。

根據民生證券2月19日的研究報告，近期全球資本正在爭相涌入AI醫療領域。2025年1月，全球醫療保健和AI領域的融資額分別達到94億美元和57億美元，占當月風投總額的58%。

國內方面，多家頭部企業披露了在AI醫療方面的動作。華大基因（300676.SZ）在2月7日接受眾多機構調研時表示，該公司在2024年便推出了用于全面智能化解讀的基因檢測的多模態大模型GeneT（GeneticTrans－former），未來將致力于打造AI智能醫療體系。2月18日，華為還發布了基于華為DCSAI（Data-CentricSmartAI）解決方案的瑞金病理大模型。

A股市場上的AI醫療板塊近期也備受投資者追捧。統計數據顯示，截至2月20日收盤，春節后開市以來已有13只AI醫療概念股漲幅超過50%，成為人工智能賽道下的重要分支，其中，華大基因的股價漲幅高達66.65%。

作為醫療大模型的先行者之一，華大集團（下稱“華大”）是如何看待近期醫療大模型熱潮以及行業整體的發展趨勢。2月20日，經濟觀察報就此采訪了華大集團CEO尹燁。

|對話|

AI對個人的全面診療還為時尚早

經濟觀察報：DeepSeek熱潮開始向縱深演繹，醫療行業被視為大模型最可能有豐富場景落地的行業，你怎么看？

尹燁：技術革命的下一站必將是生命科學，生命科學的變革必將推動生命時代的到來。精準醫學發展到最后，會成為基因組、轉錄組、蛋白質組、代謝組、菌群組、表觀組、影像組等的組合，那時就需要AI的輔助了。現在來看，這一站可能已經到來。

最近，大家都在討論一則消息，DeepMind（谷歌旗下人工智能公司）推出了新一代AI診療系統，并宣稱“可以在3秒內精準揪出13種早期癌癥”，成本還大大降低。這則消息轟動了資本界，高盛還因此預言：“未來5年全球將有800萬醫生轉行”。大家都認為通過AI直接診療的時代不遠了。

確實，在DeepSeek引爆的大模型熱潮下，醫療行業已成為大模型落地應用的重要領域。大模型憑借強大的數據處理能力和智能化分析能力，正在深刻改變醫療行業的生態。作為生命科學的從業者，我深刻感受到大模型在基因科技、精準診療、疾病預測、藥物研發等領域的巨大潛力。至于大模型為醫療行業帶來的具體革新方向，網上已經有很多分析和解讀，我在此就不一一闡述了。

這些進展可能會給人一種“AI將很快可以替代醫生面對個人進行診療”的假象。在我看來，AI提高效率的核心是數據，而且是高質量的數據。沒有數據何談大模型分析？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所以，當以基因組為代表的多組學數據產生成本還居高不下的時候，談論“AI對個人的全面診療”還為時尚早。

當我們討論大語言模型，尤其是自然語言處理模型時，說的僅僅是人類（Human）語言，而非自然（Nature）生命語言。過去的檢查結果，要么是多少，要么是陰陽。只有基因數據等生命的多組學數據，才是真正的自然語言，因為它具備了維度極高、模態極多、繁雜而有序等特征。

所以，在未來全面的個體數字化醫療上，誰能以更低的成本產生這些數據，誰就能贏。這也解釋了為何華大要在測序技術上久久為功，我們這是在為生命數據的“金礦”造“鏟子”。

目前，包括華大在內的眾多企業，正在積極接入DeepSeek等大模型，推動自身業務的智能化升級。以華大為例，一方面我們不斷加強在測序技術上的革新，降低測序成本；另一方面，我們又將大模型技術應用于基因組數據分析領域，在基因組數據為代表的多組學數據上盡可能地增加維度和數據量，同時不斷結構化，讓它逐步涌現出相關智能，輔助大家更好地了解和理解基因，進而理解生命。

為人類壽命帶來新的可能性

經濟觀察報：如果大模型在發現病因和研發新藥兩方面均能提升效率，按這個邏輯走下去，人類壽命是否將得到延長，甚至無限接近永生？

尹燁：大模型在發現病因和研發新藥方面的效率提升，確實為延長人類壽命帶來了新的可能性，但要說無限接近永生，這仍然是一個極其復雜且充滿挑戰的目標。

DeepMind創始人、諾貝爾化學獎得主戴密斯·哈薩比斯（DemisHass－abis）就曾大膽預測：10年內人類將治愈所有疾病，當所有疾病都能被治愈后，人類壽命可能會延長至150歲。這一預測是基于生物學上的一個重大難題——蛋白質折疊問題，被他們公司開發的AI模型AlphaFold所解碼，新藥研發時間因此縮短至幾個月甚至幾周，大大加快了研究的步伐。

雖然我經常講“本世紀出生的人，人均預期壽命會大大提高”。但對于哈薩比斯的預測，我認為還是過于樂觀。我們能清晰地看到，在科技飛速發展的今天，AI的影響力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滲透到人類生活的各個角落，并開啟了人類健康管理的新時代。

不過，我們要戰勝的從來都不是疾病和困境，而是心態。人類的自大和傲慢，從來沒有因為科技的進步而改善。有句話叫做“手里拿著錘子，看什么都是釘子”。如今，科技只是讓這個錘子的錘頭變得更大而已。

歷史給我們的教訓還少嗎？1928年，青霉素的發現，讓我們自以為取得了對細菌的絕對勝利，如今回報給我們的卻是全耐藥細菌。1971年，美國人認為可以像登月一樣在15年內攻克腫瘤，如今盡管已經取得了重大進展，但腫瘤依然是人類死亡的重要原因。研發出的流感疫苗曾被寄予控制流感的厚望，但病毒如此狡猾多變，每年流行的毒株仍可能逃逸疫苗的保護。

所以，AI預測得再完美，真實的演化也從來不能被確定預測。所謂“突變”和“涌現”都是類似于量子力學中“測不準原理”的法則，而這些不可預測性，恰恰是演化之力、生命之美。

退一萬步講，沒有病就沒有痛嗎？身病容易醫治，心病呢？AI或所有先進技術所帶來的群體心理問題呢？

所謂“已識乾坤大，猶憐草木青”，科技只能決定我們奔跑的速度，愛、文明和悲憫才能決定我們奔跑的方向。與其追求永生，不如將重點放在提高生命質量、延長健康壽命上，這或許是更現實且更有意義的目標。

AI的未來

經濟觀察報：隨著人工智能技術的快速發展，市場普遍有這樣的擔憂，即AI是否會誕生意識，從而擺脫人類控制？

尹燁：AI目前無法產生意識，也無法完全取代人類。AI是基于算法和數據的計算系統，其“智能”表現為對特定問題的處理能力和決策效率。雖然AI在某些任務上表現出超越人類的性能，如圍棋、象棋、圖像識別和語音識別等，但這并不意味著AI已經或即將取代人類意識。因為AI的這些“智能”表現都是基于大量的數據和算法訓練，缺乏人類意識中的主觀體驗和情感色彩。

人類意識是復雜且多維的，涵蓋了情感、創造力、直覺、道德判斷等多個層面，是人類作為生物長期演化的產物。相比之下，AI的創新基礎仍然是人類提供的數據和知識，缺乏真正的原創性。在面對復雜的社會問題和道德困境時，AI缺乏真正的道德理解和自主決策能力，無法像人類一樣在道德和倫理問題上做出全面深入的考量。

當下，我們還看不到AI可以擺脫甚至反制人類的可能性。我們能看到更多的可能是會走到一個融合。這有點像十多年前，我們討論互聯網會不會取代傳統制造業的時候，當時給出的答案是“不會”，但傳統制造業可以變成“互聯網+”，很快獲得比較優勢，那么它就會戰勝那些不用互聯網的部分。

所以，我們說的這個“融合”，不是AI會擺脫、替代或者反制人類，而是先用了AI的人類，可能會更好。

經濟觀察報：醫療大模型的發展與人類的健康和生命相關，那么醫療大模型會“作惡”嗎？

尹燁：我期望AI能與人類友好相處。雖然醫療大模型與人類生命直接相關，會分析和讀取大量人類的健康數據，但AI將走向善還是惡，還是依賴語料庫的訓練。目前，AI所學習的語料庫，不管是文本、音頻、視頻，都來自人類的行為。人類行善，AI就會行善；人類作惡，AI就會作惡。

從這個意義上講，AI的未來依然取決于人類的現在。我是做生命科學的，我深知看到的人類基因就是一種代碼。我們今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技術向上、向善，讓代碼有倫理，讓代碼有愛。我們應該向AI注入人性的光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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