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河梁遺址執(zhí)行領隊郭明：玉龍編織的信仰之網，撐起神權至上的“紅山古國”｜專訪

文博時空2025-03-01 06:12

文博時空/文 安富建/文 2024 年，紅山玉龍的“大年”。迄今為止，考古發(fā)掘的玉豬龍僅 11 件，2024 年獨占 4?件。內蒙古新發(fā)現(xiàn) 3 件：內蒙古赤峰市元寶山遺址，最新發(fā)現(xiàn) 3 件玉豬龍，有一件“我國考古出土體量最大的玉豬龍”。這是內蒙古發(fā)掘的最大的紅山文化墓葬（積石冢），一次性出土了百余件玉器。河北新發(fā)現(xiàn) 1 件：入選“ 2024 年河北六大考古新發(fā)現(xiàn)”的張家口鄭家溝遺址，公布了最新發(fā)現(xiàn)的 1 件玉豬龍。這是首次在遠離紅山文化核心區(qū)域的河北發(fā)現(xiàn)的墓葬（積石冢）。

紅山，與凌家灘、良渚并稱“史前三大治玉中心”。紅山文化命名七十周年、紅山遺跡發(fā)現(xiàn)百余年之后，“最佳名片”玉龍，再嶄新顏。

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殊圖騰；紅山玉龍，中國最早的龍形玉器；圓胖敦實、雙耳聳立的玉豬龍，五六千前紅山人獨創(chuàng)的特色玉器，也是今天遼寧省博物館的館標，當?shù)刈罹叽硇缘奈幕枴?/p>

玉豬龍遼寧省博物館藏建平縣征集

玉龍的制作原料岫巖玉，其產地遼寧岫巖縣到紅山“圣地”牛河梁遺址，徒步耗時約 70 小時（兩地直線距離 350 公里）：采集玉料，制作玉器，到分送紅山各地貴族。唯有信仰，讓人不計成本。

在紅山文化玉器中，除了最常見的飾品鐲、璧外，玉龍的分布范圍最廣泛。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研究館員、牛河梁遺址田野考古項目執(zhí)行領隊郭明說，近30萬平方公里（接近青海省總面積）的紅山文化分布區(qū)內，玉龍是“造型變化最小、構成最為一致”的玉器。

紅山玉龍分布圖攝于赤峰博物館

以“標準化”形態(tài)示人，可以最大程度避免信息流失。五六千年前，橫跨遼寧、內蒙古、河北三地，紅山玉龍在傳遞什么信息？

玉龍編織的信仰之網，撐起神權至上的“紅山古國”。

2023 年 12 月，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認定遼寧牛河梁遺址屬于古國時代的第一階段（距今 5800～5200 年），確立“紅山古國”在中華文明起源的位置。

上海古籍出版社與良渚博物院合作推出郭明著作《紅山：中國文化的直根系》，以紅山最新發(fā)現(xiàn)及研究成果，闡釋玉器承載的紅山精神世界，解讀紅山信仰體系“壇（祭壇）、廟（女神廟）、冢（高等級墓葬）”，推開“紅山古國”大門。

文博時空邀請牛河梁遺址執(zhí)行領隊郭明，解讀如下話題：

——“至尊寶玉”玉龍，打開紅山精神信仰的鑰匙；

——因“女神廟”而知名，紅山“神的居所”；

——“一人獨尊”的王者墓葬，埋藏幾千年的“侍神之儀”；

——“紅山古國”信仰中心，牛河梁的獨一無二。

禮制，首次讓玉器分出等級；信仰，借玉龍“下沉”平民社會

一萬多年前，玉器問世；至紅山文化首次出現(xiàn)禮制，玉器成為禮制象征，嵌入紅山社會等級制。

看似等級不高的玉龍能夠廣泛分布，源于信仰層面的“紅山共識”。

牛河梁遺址第五地點中心大墓，墓主隨葬七件玉器，雙手各握一只玉龜，右胸側放一勾云形玉器、一斜口筒形玉器，右腕套一只玉鐲，頭部兩側各放置一玉璧。這座紅山等級最高的墓葬之一，玉器講述了一個復雜的紅山社會。

文博時空：紅山出現(xiàn)“禮制”，意味著社會結構的秩序化。這種秩序怎么體現(xiàn)在紅山玉器里？

郭明：經發(fā)掘出土的紅山玉器已公布約400件，多是隨葬品。依照玉器的使用頻率及對應的墓葬規(guī)格，紅山玉器可以大致分出以下三等。

紅山玉器有大量仿生動物造型，外觀奇特而且少有重復。玉人、玉鳳等，是最高等級墓葬所特有的頂級配置。第五地點中心大墓隨葬有玉鱉。玉鱉或龜，有通靈之意。

玉鳳牛河梁遺址第十六地點 4 號墓出土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玉人（復制品）第十六地點 4 號墓出土原件藏于遼寧考古博物館

中、大型墓葬的標配，有器型較大的斜口筒形器、勾云形玉器兩種。它們是墓主生前使用、死后隨葬，可能屬于通靈者“巫覡”用器。二者出土多集中在頭部和胸腹部。斜口筒形器，僅牛河梁遺址就出土了23件，總計超過了50件。

勾云形玉器赤峰博物館藏

斜口筒形器第二地點一號冢4號墓出土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l?裝飾功能的玉鐲或璧最為常見，幾乎是隨葬組合的最基礎配置。

玉鐲牛河梁第十六地點出土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玉璧赤峰地區(qū)出土

依照紅山文化上接的趙寶溝文化“尊形器”刻劃的動物紋，紅山玉器可以分出“天上飛的”“地上跑的”兩個等級。“天、地”二分法，也是目前最清晰的動物形玉器分類辦法。

趙寶溝文化敖漢旗小山遺址陶尊上的動物紋（從左至右為鳥、鹿、豬）

文博時空：玉器既分高下，玉龍的位置在哪里？

郭明：紅山玉龍，可能以豬（或熊）為原型，屬“地”類，低于玉鳳等“天上飛的”。

存世的紅山玉龍共有十幾件，可分三種形象：一是獸首龍，即“C形龍”。最受關注的當屬中國國家博物館收藏的一件，即“中華第一龍”。二是豬首龍，即玉豬龍，紅山范圍發(fā)掘出土的共11件。三是鳥首龍，和玉豬龍接近，后兩類也統(tǒng)稱為“玦形龍”。

C形玉龍故宮博物院藏

玉豬龍朝陽博物館藏

鳥首龍內蒙古那日斯臺遺址出土

牛河梁出土的 3 件玉豬龍，出自兩個等級為中等的墓葬。另一處紅山文化半拉山遺址出土的 1 件玉龍，也在遠離中心位置的南側，墓葬的修筑規(guī)模并不突出。

文博時空：迄今所見，最高等級的墓葬并不出現(xiàn)玉龍。那么，墓葬等級、墓主身份靠什么判斷？和隨葬玉器是什么關系？

郭明：紅山社會進入高峰出現(xiàn)了“唯玉為葬”，高等級墓葬里只葬珍貴玉器。此時，玉禮制在草創(chuàng)階段，主要器類相對固定，但器物組合仍然比較靈活，存在大量彰顯個性化特征的特異性玉器。至良渚，才出現(xiàn)完整的玉禮制體系——“琮（神權）鉞（軍權）璧（王權）”。

在紅山胡頭溝遺址大墓（一號墓，位于遼寧阜新胡頭溝村的新石器時代遺址），發(fā)現(xiàn)了牛河梁造型相同的同一套仿生動物型玉器，但是質量更差、器型更小。其他群體爭先效仿牛河梁，玉禮制投射出聚落等級的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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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頭溝遺址和牛河梁出土同類玉器的對比圖

判定墓主身份地位，除了玉器，更重要的是墓葬位置、墓葬附屬積石建筑等。

紅山隨葬玉器最多的墓，出現(xiàn)在牛河梁，有 20 件之多。墓里有 10 件玉璧為青白色玉料，可能來自遠距離的貝加爾湖，而紅山玉器大多以遼寧岫巖的黃綠色玉料制成。這意味著，墓主獲取資源的能力不低。

紅山隨葬玉器最多的墓葬（第二地點一號冢 21 號墓）

有趣的是，墓主的社會層級并未相應提升。這座墓遠離墓地核心位置，處在多數(shù)墓葬分布的南側，外圍也不見對應的砌石附屬建筑，屬于牛河梁中等墓葬。

第二地點一號冢 4 號墓（出土 2 件玉豬龍）、21 號墓（出土玉器數(shù)量最多）

兩座墓緊鄰，均分布于一號冢西南側，遠離北側的中心大墓，判斷墓的等級為中等

文博時空：玉龍憑什么成為紅山玉器、紅山信仰的代表？

郭明：玉龍的體量普遍比較大，五六百克。紅山人能夠精工細作出長 28.6 cm，厚度只有 0.6 cm的一件勾云形玉器，對廢料邊角料也充分利用。如此重視玉器，為什么耗費大量玉料去制作等級相對低、不需要精雕細琢的玉龍？

玉豬龍牛河梁遺址區(qū)采集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實際上，紅山晚期形成了一個以神權為核心，初步整合多個群體的多元社會。這是此前沒有發(fā)生過的。玉龍，本身也是多種特性混雜的產物。平民階層不能夠把握復雜的紅山信仰體系，相比其他難得一見的高等級玉器，比較有視覺沖擊的大塊頭玉龍正好充當了復雜信仰體系的代表。接受玉龍，等于認同整個復雜體系。

玉龍，是紅山信仰向平民階層普及、普世傳遞的載體。

“神的居所”牛河梁，紅山人的“巡游”之路

1983 年，牛河梁遺址考古將紅山文化推到了新高度。牛河梁大型祭祀場所、眾多高等級的墓葬，十六個地點的精巧布局，彰顯紅山“信仰中心”氣魄。

文博時空：為什么說牛河梁是“紅山圣地”？

郭明：牛河梁遺址，坐落在大興安嶺余脈努魯爾虎山的山前丘陵地帶，位于遼寧省朝陽市建平和凌源兩個縣境內，發(fā)現(xiàn)了紅山人一共十六個主要活動地點。（注：十六個地點是 1988 年確認。目前，遺址保護區(qū)范圍內發(fā)現(xiàn)遺址點 51 處，保護范圍及周邊達 67 處。）

牛河梁遺址的布局

從牛河梁的制高點，踏上一條平緩且連續(xù)的山脊。沿著山脊，沖西南方向一路走，能夠抵達一處形似“金字塔”的小山包。站在小山遠眺，平坦而開闊的大凌河河谷（今遼寧省凌源市區(qū)），盡覽無余。牛河梁多數(shù)遺跡分布在通道兩側延伸出的山脊上。

在這片區(qū)域里，絕大部分是祭祀禮儀活動場所及墓地。祭祀場所建筑設計奇特，存在大量陶塑人像、動物像，可能有最早的祭天、祭地場所。墓葬以石頭堆筑特征明顯，埋有全紅山最高等級的墓主，隨葬玉器為紅山等級最高、數(shù)量最多。經過數(shù)十年考古，幾乎沒有發(fā)現(xiàn)人們的居住痕跡。

牛河梁，是紅山信仰中心，“神的居所”。

遠眺牛河梁地標“豬首山”，各個地點都能望見，周圍是綿延丘陵山地

文博時空：“神的居所”如何設計和規(guī)劃，來安放心中至高的神靈？

郭明：牛河梁兩個特殊地點之間，可能存在一條“特殊通道”。

起點是牛河梁制高點“第一地點”，海拔約 670～680 米，有赫赫有名的“女神廟”。終點是“第十三地點”，原本處在相對平緩的區(qū)域，但經過紅山人改造，用土墊高出現(xiàn)了一個中心是直徑 40 米的夯土、殘高約 7 米（超過兩層樓）的分層夯筑的正圓形土丘。土丘外有三重石砌圍墻，最外層的圍墻直徑達?60?米，夯土和石墻之間填充石塊。媒體稱之為“東方金字塔”。第十三地點是牛河梁遺址中規(guī)模最大的單體遺跡。這兩個地點沒有墓葬，從遺跡推測可能是祭祀場所。

十三地點的砌石

以兩個地點連線為軸，其他地點依賴山勢走向，因地制宜，分列兩側呈接近軸對稱的分布格局。除了兩個地點，其余絕大部分地點多是墓葬，稱為“冢”。一冢之內，可能有多個墓葬。冢與冢，彼此間隔，散落在“特殊通道”附近。它們可能是不同時期的紅山部落首領等人的“歸葬地”，死后伴神左右。

“女神廟”附近的第二地點，分布有一處石頭堆起來的三重圓環(huán)，形似“天壇”，可能和祭天有關。

十六個地點里，藏著理解紅山的那把鑰匙：“壇、廟、冢”體系。

“紅山文化壇廟冢，中華文明一象征。”這是中國考古學泰斗蘇秉琦先生一首詩里的一句。

文博時空：經“特殊通道”串連，十六個地點并不是隨機分布，它們之間有什么內在聯(lián)系嗎？

郭明：我們一直想理順這十六個地點的相互關系。曾有學者提出，它們彼此可以“互望”，形成守望相助的整體。第十三地點處在相對低的區(qū)域的中心點，可以同時望見很多個地點。

牛河梁沒有留下紅山人生活的痕跡，比如房址、灶臺等。不排除居住址被破壞，但更可能是因為他們只會短時居住而沒有留下明顯痕跡。

如果說一群人在聚集到某一個區(qū)域，作為一個共同體，在某一段時間他們必然會開展儀式性活動。

“十六個地點”分布示意圖縱向為第一地點（I）到第十三地點（XIII）的連線

遠在幾千年前的古埃及，當每次重要節(jié)日來臨，人們會把神像從神廟里請出來，沿著尼羅河巡游，再送回去。巡游之路，正好經過沿尼羅河分布的法老陵寢。

“女神廟”所在的第一地點到“金字塔”的第十三地點，兩端連起的“特殊通道”，或許是一條紅山人的“朝圣”或“巡游”通道，連通居于各條山梁上的墓葬，十六個地點的不同人群。“巡游”具象化了紅山人當年儀式活動，可以將牛河梁各地點串聯(lián)成一個有機的整體。紅山人信仰的秘密集中在牛河梁，而“巡游”圖景激活了“神的居所”與人的互動關系。

神廟的邏輯：消失的建筑，神像與紅山多元社會

2024 年，牛河梁考古有新突破。

在第一地點東西兩側，有兩道完全平行的石墻，中間有一道山梁，相隔數(shù)百米開外。站在兩側石墻邊，甚至無法看到對面。紅山人如何完成石墻的測繪與設計尚且是個謎。

在第一地點，發(fā)現(xiàn)多個深度約50厘米，大小、形狀不同的圓坑，坑內空無一物。這也是紅山的首次發(fā)現(xiàn)，推測可能是祭祀坑。

文博時空：第一地點，是整個紅山文化區(qū)內發(fā)現(xiàn)的規(guī)模最大的特殊結構建筑群。“建筑群”具體指什么？

郭明：東西兩側的石墻，界定了第一地點的空間范圍，接近長方形。新發(fā)現(xiàn)的圓坑分布在空間內部（東側的 7 號臺基）。

第一地點區(qū)域內，曾存在 9 個經過墊土、護坡處理的平臺，是 9 座臺基建筑組成的多功能的建筑群。臺基，依山坡而改造，就山勢而成，逐層升高。部分區(qū)域的墊土厚度超過4米，比一層樓還高。不過，一些坡度較大區(qū)域，原有地貌并沒有改動。一些區(qū)域僅形成了一個相對平緩的坡，而非平臺。從南向北，逐層升高有三層平臺；東西兩側，各有兩層平臺。

第一地點建筑遺跡（石砌的平臺）

圖片2.png

第一地點（今天人們走過逐級下降的步道，能夠感受出9個平臺分布的地形高差變化）

第一地點石墻遺跡（層壘砌筑、筆直延伸）

文博時空：如此工程量的建筑，紅山人在這里到底做過什么？

郭明：曾有學者將第一地點的北側平臺，納入紅山代表性遺跡，構成“臺廟壇冢”。

早年在第一地點北部山臺的北緣北側采集到的遺物中，有一件泥塑的人類耳朵造型的“大耳”，體積是女神廟出土的人像耳朵的3倍，而且外表磨光更精細、輪廓更清晰。殘存的大耳，對應的可能是一尊巨大的塑像。此外，還有泥塑仿木建筑構件殘塊。

陶塑耳（右側耳朵和普通人耳大小接近，左側為 3 倍大耳）第一地點出土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泥塑乳丁飾建筑構件第一地點出土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泥塑仿木建筑構件第一地點出土遼寧考古博物館藏

中國考古學會常務理事、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名譽院長郭大順先生認為，第一地點最高處的地面之上曾存在過但已經消失的建筑，并命名為“上廟”；與之相對，南側地勢更低的半地下建筑“女神廟”，稱之為“下廟”。

文博時空：女神像，是紅山的標志之一。

郭明：第一地點的南側，有個半地下建筑。這處有七個耳室的“地下室”，即“女神廟”，總面積約 75 平方米。建筑規(guī)模較小，卻集中出土了大小不同的人像、動物像殘件等，是紅山發(fā)現(xiàn)塑像數(shù)量最多的地方。

女神廟全景

原址復原的女神廟內部結構圖（主室右側標出了女神像出土位置）

女神頭像（復制品）第一地點出土原件藏于遼寧考古博物館

女神像，是幾乎完整的人頭像，以淡灰色玉為眼睛，以貝為齒（貼蚌片），面部涂朱。已知的神像，對應六七件個體，有真人大小及兩倍、三倍于真人的規(guī)格，可能是高浮雕壁塑。目前，女神廟尚未完整發(fā)掘，應當存在完整的泥塑人像。與泥塑人像同出的，有鷹和熊的肢體。

泥塑人手牛河梁第一地點出土原件藏于遼寧考古博物館

紅山發(fā)現(xiàn)了大量泥塑神像，有人像、各種動物塑像，在整個史前中國的新石器時代罕見。相比紅山發(fā)現(xiàn)的其它無法確知使用環(huán)境的塑像，“女神廟”各個塑像有明確的位置。而其他區(qū)域的部分塑像出現(xiàn)在石墻上，意味著其作為偶像崇拜的功能可能已經結束了。

紅山可能存在男神崇拜、女神崇拜、祖先崇拜或動物崇拜。當紅山社會發(fā)展進入高峰，紅山人將各類信仰保留，納入一個體系，進行等級化或秩序化。紅山處在多元社會整合的初期階段，統(tǒng)一的信仰超越了區(qū)域范圍，促進社會規(guī)模進一步擴大。

目前，能夠判定性別的塑像，都是女性。大量孕婦塑像，說明偶像崇拜有一定的功利性，可能和最早的“豐產巫術”有關。

文博時空：紅山有大量女性神像，那么紅山是母系氏族社會嗎？

郭明：外界非常熟悉女神像，但是紅山社會并非一個單一的母系社會。從群體的組織方式來說，紅山是一個多元社會。神像性別以女性為主，說明女性仍然在社會中有特殊位置。與此同時，經過DNA檢測，牛河梁能夠確定的高等級墓葬的墓主基本上全部是男性。這可能和男女不同個體在社會當中所承擔的職能有關。

“侍神者”魂歸故里，唯玉為葬，以石頭承載信仰的力量

1981 年，郭大順以五塊錢買下一件斜口筒形玉器。賣主遼寧省建平縣馬家溝生產隊長馬龍圖，幾年前犁地時撿到一塊“中空”的玉器，不知道那是什么，用紙封好底部一直當筆筒用。沿這條線索，郭大順找到了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這是牛河梁發(fā)現(xiàn)最早的遺址點，也是目前發(fā)掘的面積最大的遺址點。如今，馬龍圖的兒子在牛河梁第二地點保護展示館做保安。造訪者仍然能夠在當?shù)芈牭娇脊抨牶痛謇锶送酝。黄鸢l(fā)掘牛河梁的故事。

斜口筒形器牛河梁遺址出土遼寧省博物館藏

文博時空：按你的劃分，牛河梁發(fā)現(xiàn)有五座等級最高的大墓，其中三座都在第二地點，屬于“一人獨尊”的王者。

郭明：紅山高等級墓葬，以帶有特殊形式的積石圍墻著稱，即“積石冢”。今天，我們依舊能夠親眼見到紅山人壘砌的橫平豎直的石頭墻。

第二地點二號冢 1 號墓

高等級墓葬，可能有多達三重的石墻，像陵園，最外層石墻的內側整齊擺放著一圈彩陶筒形器。目前所見，紅山最高等級有五座墓葬，包括第二地點一號冢的 25 號墓、 26 號墓，二號冢 1 號墓，第五地點一號冢 1 號墓，第十六地點 4 號墓。

第二地點，幾乎成一字排開的幾個積石冢、數(shù)十個墓葬。

第二地點全景

在一號冢內，有 27 座墓葬（其中，紅山文化墓葬 25 座）。積石邊墻東西長 34 米、南北寬 22 米，殘存處至今留有近半人之高（約 1 米）。積石冢采用了白色石灰?guī)r。距離最近的石灰?guī)r產地，位于西南喀左縣境內的高山上；砌筑石棺的規(guī)整大塊的石板，產地可能來自建平縣沙海鎮(zhèn)附近，都距離牛河梁數(shù)十公里遠。

第二地點一號冢

帶“臺階”的大墓第二地點一號冢 26 號墓

層層壘砌的數(shù)不清的石頭，讓今天的人們直面五六千年前紅山人信仰的力量。

第十六地點 4 號墓，是紅山文化規(guī)模最大、規(guī)格最高的墓葬，南北長 3.9 米，東西寬 3.1 米。紅山人擊穿堅硬花崗石筑墓，墓葬深達 4.68 米，近乎“炫技”。如此規(guī)模大墓，在新石器時代也屬于罕見。墓室的填土內，有一個石頭砌的凸字形的“小石井”，或許和埋葬相關的祭祀行為有關。墓主人是一位 40 歲至 45 歲的男性，隨葬玉器7件，包括紅山知名的玉人、玉鳳。

第十六地點 4 號墓

文博時空：這么高規(guī)格的設計，這些大墓墓主的身份是什么？

郭明：每個積石冢分別有一處中心大墓，位置幾乎居中。積石冢專門為中心大墓的墓主而設。中心大墓的墓主去世前后，積石圍墻開始修建。其他墓葬無論埋葬時間早晚，均位于中心大墓的南側，沒有一座越過中心大墓以北。即便南側墓葬扎堆，一些甚至出現(xiàn)在石墻外。這體現(xiàn)出紅山人奉行“以北為尊”的觀念。新發(fā)現(xiàn)的元寶山積石冢也是如此。足見紅山社會等級制度分明，積石冢空間對于紅山人死后世界的重要性。

第二地點二號冢， 1 號墓位于北側

牛河梁數(shù)十個積石冢，延續(xù)使用幾百年，每個區(qū)域每一時段幾乎只有一座積石冢。他們正是紅山或牛河梁社會最高權力的擁有者。牛河梁的十六個地點，可能分屬于不同人群。已知的最高等級墓葬出現(xiàn)在不同地點（第二地點、第五地點、第十六地點），說明最高權力在小群體之間流轉，沒有出現(xiàn)權力歸于一個群體，或者“世襲制”。

紅山墓葬普遍存在“遷葬”。墓主曾安置在其他地點，時機合適時葬回傳統(tǒng)墓地。紅山貴族“歸葬”信仰圣地牛河梁，繼續(xù)“侍神”。

文博時空：積石冢，因石墻構建起獨立的神圣空間。這也是紅山文化特有的現(xiàn)象。

郭明：紅山人利用當?shù)刎S富的石頭，開始以石墻標定空間的邊界。墓葬的墻是完全閉合的，但墻形成的空間并不封閉，具有某種擴張性。我們看到一些墓埋在了墻外。

冢與冢之間，邊界分明

起初，墓葬的石墻是圓形，后來也出現(xiàn)了方形。紅山人明顯具備了方、圓的概念，并且會區(qū)分二者，但我們還無法洞悉方、圓的區(qū)別對于墓主意味著什么。

文博時空：既然紅山是神權社會，“一人獨尊”的王者死后是否能夠進入神的序列？

郭明：神，有符合神這一身份的祭祀儀式。

紅山與墓葬有關主要陶器，是一種彩陶——“筒形器”。

彩陶筒形器牛河梁出土?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藏

彩陶筒形器赤峰博物館藏

在墓主死亡前后，紅山人開始準備燒制陶器，并給陶器飾以鮮艷的彩色。第二地點一號冢的筒形器，預估數(shù)量在 258～277 個，經過分工在短時間內完成。筒形器僅半面飾彩，有彩一側朝外示人，依附石墻擺出一圈。新發(fā)現(xiàn)的元寶山積石冢，也是如此。

筒形器往往出現(xiàn)在積石冢最外墻的內側，圍成一圈（使用示意圖）

高等級墓葬設施結構圖

“中空”的筒形器，有溝通天地的象征，是專門針對祭祀等儀式而設，沒有日常生活實用價值，在牛河梁發(fā)現(xiàn)的數(shù)量最多，形制變化最為豐富。

當埋葬儀式結束后，筒形器會留在封土內，屬于一次性的儀式活動用器。積石冢并沒有被“神化”，墓主并沒有上升到“神”，仍然是“侍神者”。不過，這并不排除紅山有祖先祭祀的可能。

天象有異：從最早的祭天場所，重新認識紅山人的組織能力

地處山地丘陵的牛河梁，滿山遍野的石頭，紅山人卻從幾十公里外運來一批特殊的泛著紅色的石頭。翻山越嶺，只為建造一個建筑：壇。

文博時空：第二地點有一處特殊建筑，乍看和墓葬外的石墻沒有區(qū)別。為什么它會是紅山人的“祭壇”，到底特殊在哪里？

郭明：第二地點最中心有一處建筑，呈三重圓環(huán)，即第二地點三號冢，墻內沒有一處墓葬。

三號冢（“壇”）

建筑外、中、內三圈，選用石樁的規(guī)格大小不一。三重圓環(huán)從外向內，層層高起，外石界樁圈的石樁最大，中石界樁圈石樁次之，內石界樁圈石樁最小。

這是牛河梁遺址內唯一一座以立置石柱作為主體的積石建筑，預估有石柱總數(shù) 1310 個。石柱未經人工修整，為天然的多棱柱狀體，一根截斷即可。

立置石柱圍成一圈

這些立起來的石柱呈棕紅色，是牛河梁本地沒有的“安山巖”，其距離最近的產地，在直線距離 19.8 公里外的建平縣沙海鎮(zhèn)。以一個成年人的速度，不負重也需要步行 4～5 個小時。牛河梁本地不缺石頭，為了建造特殊含義的建筑，貴族們經過了設計、運輸、制作的復雜流程。

不僅如此，牛河梁范圍內無加工廢料或多余石料，很可能是建造者相對精確的材料估算的結果。這處建筑的用材、設計布局的非同一般，可能是紅山人組織大量人力和物力營建。我們認為這是“壇”。

文博時空：顏色，是一種特殊的信號傳遞載體。這處紅色石頭筑就的“壇”，在紅山是唯一的。

郭明：“壇”是紅色，壇的外墻也含有一圈筒形器。專門為墓葬和特殊場合準備的筒形器也是紅色，但是紅山人日用生活的陶器是灰黑色。紅山人對紅色可能有特殊偏好。鮮艷的紅色，直接而清晰，可能更符合史前社會的審美觀念。

1935 年，“日本考古學之父”濱田耕作來到赤峰，發(fā)掘了紅山后遺址。 1954 年，考古學家尹達遵照“中國接受西方正規(guī)考古學訓練之第一人”梁思永的建議，命名相關遺跡為“紅山文化”。紅山的命名來自內蒙古赤峰的紅山后遺址的所在，當?shù)匾蛔t色的山，含鉀長石量高。這是冥冥之中有趣的巧合。

赤峰紅山后遺址的所在

文博時空：如此精挑細選的建筑，圓壇的作用是什么？

郭明：這是一處公共禮儀活動空間。

對于依賴大自然生存的古人，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時間點是春分、秋分、夏至和冬至，太陽的運動軌跡恰好呈現(xiàn)了三個同心圓。三重圓環(huán)，可能和天象觀測有關，用于舉行祭天儀式。

三重圓環(huán)，直徑分別為 11 米、 15.6 米、 22 米，構成 1∶√2∶2 比例關系。

三重圓環(huán)”

據考古學家馮時的考證研究，這一比例關系，符合后來《周髀算經》所載的蓋天理論。圓形與方形存在一定的對應關系，構圖規(guī)律有設計和計算的痕跡。

圓壇的建造原理

圓壇，是紅山人基于對天象的深刻認識，設計的最早祭天的“天壇”。

文博時空：紅山不止有圓壇，還有方壇。方壇用來做什么？

郭明：牛河梁的第二地點，有一處長方形（中間帶隔墻）的積石建筑，最外層的方形邊長有 18 米之多。

第二地點五號冢：“方壇”

第五地點也有一處方壇。實際上，紅山是多群體初步走向統(tǒng)一的社會，每個人群可能都有祭祀活動。在整個紅山，東山嘴、半拉山、草帽山、元寶山等各個遺址都存在祭壇，基本是方壇，除了東山嘴遺址有一處直徑2米多的圓壇。

僅從考古材料上來說，尚不能對壇的圓、方的功能作出區(qū)別。我們不知道紅山人在這里做過什么對應的儀式。

不過，整體看來，牛河梁的圓壇外圈直徑有 22 米，具有唯一性，屬于多個群體共有；方壇很可能是各個地點各自在使用。這符合后世的“圓壇祭天，方壇祭地”的區(qū)別，祭天者至高無上，只能由紅山獨尊的那一人。祭地，在每個聚落都可以進行。

紅山社會禮儀活動設施與人群關系分級示意圖

N指牛河梁，Z指積石冢。N2Z3（牛河梁遺址第二地點三號冢）是圓壇，可能屬于整個紅山或牛河梁共有；N2Z5、N5SCZ3是方壇，可能分別屬于第二地點和第五地點。

文博時空：紅山已經認識到了天人關系的重要性，建立了一套祭祀禮儀體系。

郭明：有學者將“壇、廟、冢”體系與后世的“天壇、太廟和帝陵”對應。通過這些發(fā)生在特定地點的共同的禮儀行為，紅山整合了多個小群體。第一地點的“上廟”、“下廟”（女神廟），第二地點的“天壇”、“地壇”，多個“唯玉為葬”的高等級墓葬……牛河梁這些事實告訴今天的人們，應該重新認識紅山人的組織能力。

突變：紅山信仰的演化與牛河梁的形成

過去，學者們推斷支撐紅山信仰社會的基石，是發(fā)達的農業(yè)經濟。 2013 年的一項研究發(fā)現(xiàn)，農業(yè)未成為紅山的支柱產業(yè)。在牛河梁遺址，幾乎未見農作物果實。與此同時，牛河梁沒有大型居住址建筑遺跡。

在非農業(yè)社會、相對貧乏的日常生活居址的基礎上，到了某個時間節(jié)點，紅山社會完成一次“突變”，出現(xiàn)“壇、廟、冢”等繁榮的大型祭祀禮儀活動場所。

文博時空：紅山晚期社會復雜化加速，步入高度信仰化的社會，出現(xiàn)信仰中心牛河梁。這一過程是如何發(fā)生？

郭明：紅山文化延續(xù)發(fā)展主要時期，距今 6500～5000 年。此前早已存在的相關遺跡，到紅山晚期時增添了濃厚的信仰色彩，疊加融入信仰中心牛河梁，完成了一次社會突變。

l?墓上積石的特征始于興隆洼文化，到紅山發(fā)展為石墻環(huán)繞的積石冢。

l?中原地區(qū)仰韶文化里日常生活所使用，放置其他陶器或物品的中空的“器座”，在紅山附屬于積石冢內，變成“通天神器”筒形器。

l?繼承了興隆洼文化存在的用玉傳統(tǒng)，紅山玉器從日常生活的裝飾品延伸為紅山人的精神載體，升級至禮制維度。

l?紅山晚期高等級墓葬“唯玉為葬”，隨葬品的使用打破了陶器或陶玉并葬的習俗。

l?紅山出現(xiàn)了大量泥塑像、石雕像，石雕人像的傳統(tǒng)也可以追溯至興隆洼文化。

帶蓋彩陶甕第二地點出土原件藏于遼寧考古博物館

折腹彩陶缽朝陽牛河梁遺址博物館藏

發(fā)達的玉器和獨特彩陶（筒形器），經過“流水線”作業(yè)分工產生，背后動因也是信仰驅動。在西遼河流域，從興隆洼文化、趙寶溝文化到紅山文化，前后相繼，長達2000多年的時間。多種明顯的具備信仰特征的現(xiàn)象，在紅山晚期突然扎堆出現(xiàn)，最終誕生了一個“神權至上”的社會。

文博時空：紅山擁有復雜的信仰體系，但是農業(yè)基礎相對薄弱。如何理解這一反差？

郭明：紅山遺址主要沿河谷分布，大體上是在山地或者丘陵地帶。這些區(qū)域可能仍然以采集和狩獵為主。牛河梁發(fā)現(xiàn)了相當數(shù)量野生木本植物的果核（杏、橡子等）和動物骨骼，大多是野生動物。

而在相對平坦的地區(qū)，有一定基礎的農業(yè)經濟占比。赤峰魏家窩鋪遺址發(fā)現(xiàn)的炭化粟、黍植物種子占炭化植物種子總數(shù)的 51%，高于丘陵區(qū)。。

紅山重要遺址分布區(qū)示意圖

各地紅山人的飲食結構并不相同，存在地域差別。目前，初步認定紅山的生業(yè)方式是農業(yè)、采集和漁獵的混合經濟。近些年，我們逐漸認識到并非只有發(fā)達的農業(yè)才能夠孕育文明，多元一體的中華文明起源具備多重路徑，而紅山提供了一個來自長城以北、西遼河流域的獨特樣本。

2012 年，遼寧朝陽牛河梁遺址，內蒙古赤峰市紅山后遺址、魏家窩鋪遺址，三處遺址被列入國家文物局《中國世界文化遺產預備名單》，聯(lián)合開啟申遺。

文博時空：“紅山古國”是什么？

郭明：在紅山社會，牛河梁遺址、胡頭溝遺址、元寶山遺址存在比較突出的中心墓葬，當?shù)厣鐣謱痈黠@，社會發(fā)達程度更高。牛河梁社會等級應該高于其他遺址。牛河梁形成了以中間階層為核心的橄欖形社會，墓葬帶有附屬石墻的是少數(shù)群體。除了“一人獨尊”者，其余人群可以分出兩個階層。

在信仰體系上，以牛河梁為首，不同區(qū)域的信仰和儀式行為基本一致。牛河梁的禮儀規(guī)范，為各個遺址所接受。最新發(fā)現(xiàn)的元寶山的各種現(xiàn)象，可以劃入已知的紅山體系里。

牛河梁是多元的信仰中心，統(tǒng)合各部，是紅山社會晚期到達發(fā)展高峰階段的產物。牛河梁出土玉器種類、數(shù)量多，質量也最好的，并且沒有發(fā)現(xiàn)制玉環(huán)節(jié)所產生的邊角料，可能享有玉器分配優(yōu)先級。如此，紅山社會形成了規(guī)則而有計劃指導的運作。不過，在行政體系上，各個群體彼此并不存在直接的隸屬關系；上層與下層社會之間，也相對割裂。

相同的意識形態(tài)將各聚落聯(lián)合起來，信仰的統(tǒng)一超越了地域、經濟、軍事的范疇，出現(xiàn)了最早的“禮制”，這是“紅山古國”的基石。

2023 年 12 月，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認定遼寧牛河梁遺址屬于古國時代的第一階段。“紅山古國”，正式成為牛河梁及紅山文化的一張身份牌。

古國時代至漢代的蜷體玉龍形象變化，紅山文化影響可見一斑

圖源：韓鼎《早期龍文物所見中華文明突出特性》

文博時空：以信仰為核心，紅山社會完成一次嬗變。那么，催生紅山古國出現(xiàn)的內在動力是什么？

郭明：紅山社會處在從多神信仰向統(tǒng)一意識形態(tài)轉變的初期。社會共同信仰和公共禮儀行為，是團結紅山社會的基礎和方式。促使紅山人達成信仰共識，可能是紅山試圖解決自身面臨困境的方式。

牛河梁中的核心人物（神權的擁有者）并沒有控制權力的分配，不同區(qū)域的核心人物之間的關系相對平等。這意味著，群體之間關系松散，當整個社會蓬勃向上時，信仰中心的地位會突出。當社會面臨嚴重危機時，則會缺乏群體凝聚力。

敖漢陶人（復制品）出土于赤峰敖漢旗興隆溝遺址

紅山社會進入最后階段，因制度剛性的增強，已經無法突破社會發(fā)展的瓶頸。紅山文化之后，當?shù)氐男『友匚幕巡灰姶笮偷募漓攵Y儀活動場所。

文博時空：紅山信仰中心，為什么會出現(xiàn)在牛河梁？

郭明：牛河梁地理位置特別，處在南北兼顧、“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信仰中心設在這里，是因為紅山試圖繼續(xù)再擴大，并不是想停留在這兒。

紅山后來能夠影響中國文化的發(fā)展，也是繼續(xù)向南走了。2024 年河北張家口也發(fā)現(xiàn)了紅山文化遺址。當紅山南進之時，可能牛河梁就沒那么重要了。

紅山文化典型遺跡分布圖

文博時空：紅山是中國文化的“直根系”，如何理解這一觀點？

郭明：蘇秉琦先生在《中國文明起源新探》一書中提出“紅山文化是中國文化的直根系”。他認為紅山處在連接中原地區(qū)與燕山以北的“Y字形文化帶”，在文化交流與碰撞下，這一地區(qū)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為活躍的地區(qū)。“以燕山南北長城地帶為重心的北方”也是中國考古學的“六大區(qū)系”經典體系之一。

“Y字形文化帶”與紅山文化南下路線

后來，郭大順先生更注意紅山文化和中國文化傳統(tǒng)內涵某些方面的相似性。

中國是“禮儀之邦”，禮儀核心在于調節(jié)人和人之間關系，若追溯其源頭，紅山最早體現(xiàn)出這一特征，比如巫覡傳統(tǒng)。中國文化向來有海納百川、融合萬方的氣象。而通過禮儀形式的秩序化完成制度創(chuàng)造，實現(xiàn)文化格局的整合，源頭在紅山。紅山，有中華文明發(fā)展的底色，在文化根基上有非常明顯的傳承和延續(xù)性。這是我們今天再提“直根系”的出發(fā)點。

紅山考古的可能性

2003 年牛河梁第十六地點考古發(fā)掘完成后，牛河梁遺址的發(fā)掘進入沉寂期。 2017 年起，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合作，重新啟動紅山文化遺址的考古發(fā)掘，以牛河梁為起點。

2019 年以來，牛河梁遺址發(fā)掘者之一、紅山文化研究學者郭明，陸續(xù)出版了兩本專著《牛河梁遺址紅山文化晚期社會的構成》《紅山：中國文化的直根系》。

時至今日，紅山文化考古還有多少可能性？作為新一代紅山考古人代表，郭明怎么看待紅山考古？

文博時空：到了這一代，如何做紅山考古研究？

郭明：老先生們當時立意很高，一開始就提出“壇、廟、冢”，直接和中華文明起源聯(lián)系。梁思永等先生都很關注長城以北區(qū)域。前輩學者普遍認為，新的文化力量的融入、交匯，會給文明演進注入活力。

女神像（復制品）第一地點出土

郭大順先生一直跟我強調一句話，他說“壇、廟、冢”體系肯定是有的，我很認同。我們繼承老先生們的一些想法，對紅山的認識早已不局限在玉器的數(shù)量或精美程度、制玉技術的高度，而是開始思考紅山社會發(fā)展到了什么程度，紅山人對宇宙和自然的認知。對紅山的研究，從物質遺存的角度上升到精神層面。限于資料的局限性，如果只是從單一的遺跡或遺址來認識紅山，能夠得到的認識有限。

玉鳳朝陽博物館藏

玉人朝陽博物館藏

紅山考古潛力巨大，我們對紅山的認識可能還是“九牛一毛”。

今天看到的很多現(xiàn)象從考古角度沒能夠提供太多信息，尚存在一些未解之謎。比如，牛河梁用于紀念性儀式的大型建筑，應該動員了很多人參與。在人口稀少的情況下，如何完成如此廣大范圍里的溝通和聯(lián)系，達到從牛河梁到元寶山遠距離的統(tǒng)一性。紅山的聚落形態(tài)還并不清楚，“并非只有農業(yè)才能夠產生文明”這一觀點也需要更多數(shù)據支撐。此外，還有玉器的制作和集中分配如何完成，筒形器陶窯的位置在哪里等。

文博時空：作為一名考古學者，牛河梁對你個人的影響是什么？

郭明：2003 年，我加入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將近 10 年做文物保管工作。 2011 年，牛河梁遺址發(fā)掘報告即將完成，我跟著郭大順先生做考古報告的資料整理等。細讀資料奠定了我對牛河梁和紅山的基本認識。

來牛河梁進到考古一線前，我曾有一段時間不做田野考古發(fā)掘工作，一些的技術需要從頭學起。當時年齡也比較尷尬，心態(tài)上處在一種比較慘的境地。

牛河梁遺址的特點是石頭多。挖石頭非常考驗心態(tài)。石頭堆砌的遺跡，你不知道要挪哪塊，可能一挪就塌，挪了位置會擔心無法復原。每天一睜眼，都得告訴考古工地工人今天要干什么。那段時間經常會夢里驚醒，夢到做錯了，要不然是一群人在那等著你安排今天的任務。慌得不行，一度不知道該怎么推進下一步。

牛河梁區(qū)域多樹，我們一直想做航拍實現(xiàn)不了。2018 年，牛河梁把整片區(qū)域拍下來，好幾千張照片，做拼圖。只有一臺電腦上有圖形工作站，做拼圖的那一周，電腦需要一直運轉，無法關機。電腦散熱，呼呼響，我會擔心萬一壞了怎么辦，白費功夫了。最糟糕的情況在大腦里反復，那種感覺極難受，簡直要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