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中國默片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名字,從影時間僅有短短九年,卻在銀屏上塑造了諸多來自各行各業的婦女形象。她曾在上海灘風靡一時,卻在僅 25 歲時就結束自己的生命,永遠關上自己的耳朵。
今天是 3·8 國際婦女節,亦是阮玲玉逝世 90 周年,我們選擇在今天講述阮玲玉的故事,回顧那個“新女性”誕生的時代,與彼時女性遭遇的困境。也愿身處當下的女性,可以更自在、做自己。
演員阮玲玉
她從小就美。
聯華公司出版的《阮玲玉小傳》中寫,她十四歲小學畢業時,就已“亭亭長成,瓊葩吐艷,朗朗照人,雖荊布不飾而韻致嫣然。”
十六歲那一年,迫于生計,她從崇德女校退學,想辦法養活自己和母親。次年,明星影片公司籌拍《掛名夫妻》,她參加并通過遴選,考入明星電影公司,并改名阮玲玉,從此開始了自己的銀幕生涯。
演員阮玲玉從這部《掛名夫妻》開始誕生。
當時主考的導演卜萬蒼直覺她是一個“難得的悲劇演員”。她雖然從未受過表演訓練,也沒有聽說過任何表演理論,但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仿佛都是為表演而生。
在無聲電影時代,她成功地塑造了一系列中國婦女銀幕形象——教師、村姑、勞工、妓女、乞丐、作家……這些角色是各個階層千萬女性的縮影,也投射著阮玲玉自己的人生經驗。《神女》導演吳永剛曾將她比作“感光極敏銳的‘快片’……無論有什么要求,只要向她提出,她都能馬上表現出來,而且演得那么貼切,準確,恰如其分”。
從《故都春夢》到《野草閑花》《戀愛與義務》《一剪梅》,再到《神女》《小玩意》《三個摩登女性》與《新女性》,阮玲玉從影九年,拍攝了二十九部電影。無論是《戀愛與義務》中的富家千金,還是《桃花泣血記》中的貧家少女,或是《神女》中的母親與妓女,《三個摩登女性》中的女工,阮玲玉都將自己的鮮活注入角色,更令人為劇中女子的命運而唏噓。
演員趙丹則是這么評價的:
“阮玲玉穿上尼姑服就成了尼姑;換上一身女工的衣服,手上再拎個飯盒,跑到工廠里的女工群里去,和姐妹們一同上班,簡直就再也分辨不出她是個演員了。”
《神女》
上映于 1934 年的《神女》被譽為中國電影黃金時代的最經典默片,阮玲玉在其中飾演一位為了生活和撫養兒子而出賣肉體的“神女”,講盡了 1930 年代底層小人物的悲劇。
如電影開頭的字幕所說——“神女——掙扎在生活的漩渦里,在夜之街頭,她是一個低賤的神女,當她懷抱起她的孩子,她是一位圣潔的母親。在兩重生活里,她顯出了偉大的人格。”
「《神女》中的經典鏡頭」
柔弱的女子在生活的洪流里掙扎,于阮玲玉自己的人生而言,又何嘗不是這樣。
阮玲玉生于上海,幼年喪父,隨母為人幫傭,在此期間結識了張達民。張家是個大家庭,張家兄弟有十一人之多。輟學與張達民結為夫婦時,張家已家道中落,張達民不事生產,每月靠家中給一些月例錢過活。其時張達民兄長張慧沖在電影行業工作,是他建議阮玲玉去面試電影演員,阮玲玉才去投考了明星影業公司。
從此世人皆知她美。
在那個年代,電影不僅僅是摩登的生活方式,在民族危難背景下誕生的左翼電影,更表達著時代的呼喚,影片的強烈現實關懷影響著萬千觀眾,自然也影響著參演其中的演員。
“阮演過很多的戲,她對自己主演的戲,必然比別人得到的更多。”與阮玲玉合作過《城市之夜》《香雪海》《天倫》等片的導演費穆在回憶阮玲玉的文章中寫道:“她的思想無疑是頗受自己的作品的影響,因此她更發現了自己生活上的矛盾。”
阮玲玉出生與成長的年代,本就是風云變幻、新舊交替的年代。這樣的年代,走出種種傳奇,也留下許多遺憾。
“感情豐富的女子她必然會對人生失望的。”
在逐漸成名的日子里,她與張達民的感情并不順利,兩年之中分居三次,阮玲玉還曾服安眠藥自殺,送到福民醫院后,救回一條命。
1931 年,張達民得到阮玲玉的推薦,任上海光滑大戲院經理。次年,“一二八事變”爆發,阮玲玉攜全家離港避難,旅居澳門,四月才返回上海。張達民又由阮玲玉推薦給聯華影業公司董事長何東,做了瑞安輪買辦。
兩人的感情正式破裂是在 1933 年。那一年阮玲玉先后主演《三個摩登女性》《城市之夜》《小玩意》,在事業上又上一層樓的同時,與張達民正式分居。從結婚到分居,阮玲玉都未對外公布,也不曾有過正式婚禮。
阮玲玉與茶商唐季珊,同樣也不可能有正式的婚禮。唐季珊另有新歡,加上報紙上滿紙的“通奸”,乃至后來卷入與張達民的訴訟,都令阮玲玉身心俱疲。
阮唐二人的“家庭生活”,如費穆所回憶的“并不是怎樣圓滿”,費穆猜測“她已看到更遠的未來,而已有所畏懼。但她卻自安于那種生活,她再不愿突破那種環境而憧恨于更理想的生活”。
九十年前,這樁樁件件加在一起,終于將一位女明星逼入服毒自殺的絕境。
那是 1935 年的 3 月 8 日,婦女節凌晨兩點,阮玲玉選擇永遠關上自己的耳朵。
在前一天夜里,阮玲玉與友人小聚,縱聲談笑,與在座女演員親吻告別,留下一句:“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我要走了!失陪了!”
3 月 8 日下午,阮玲玉終告失救離世。
當日晚間,有人找到滬江照相館的老板姚氏兄妹,請他們把阮玲玉的照片放大,姚氏兄妹選擇了這張凝眸淺笑的半側面頭像,放大成 72 寸照片,在阮玲玉出殯時使用。
1935 年 3 月 14 日,金焰 、孫瑜、費穆等 12 位知名電影人扶棺,送阮玲玉安葬于聯義山莊。沿途夾道的影迷和老百姓多達 30 萬人。美國《紐約時報》駐滬記者寫下“這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哀禮”。
然而她去世之后,喧囂并未就此停止,唐季珊對外公布了兩封遺書,留下人們最為熟知的“人言可畏”,但這兩封遺書一直受到質疑。不久后,《思明商學報》上發表了另外兩封遺書,語氣明顯激烈得多。這兩封遺書據說是由唐季珊后來的新歡梁賽珍提供。
當時媒體對阮玲玉之死的角度,多從性別角度出發,卻多是借此抒發各自之觀點,比如探討阮玲玉作為女性本身存在的問題,或認為其害怕人言、情感混亂、當斷不斷、三心二意,批判她“戀愛與物質生活”的沉迷,《婦女月報》更是在《阮玲玉自殺 :告中華女界》一文中直指“阮玲玉事前容易被人誘惑,事后又沒有革命精神去擺脫”。
阮玲玉的悲劇,不僅僅關乎于感情,更與時代相關。
《新女性》
何為新女性?
在那個上海電影的黃金時代,許多電影都是圍繞這個命題展開。阮玲玉于 1935 年主演的電影,干脆就以《新女性》為題。
影片中,她所飾演的韋明是一位受過高等教育的女性,為了婚姻自由出走,但和男友結婚生下一女后卻反遭拋棄。韋明為求生存只身前往上海一家女子中學任教,王校董欲追求韋明,但沒被接受,不久后,韋明失去了工作。出版社雖然允諾出版她的小說,卻無法支付稿費。為了給日漸病重的女兒籌集藥費,韋明不得不當了妓女,然而那夜的客人就是王校董。再也無法承受種種環境的壓迫,韋明在小說出版前服毒自殺。
經過搶救蘇醒后,在朋友的鼓勵下,她認識到,白白犧牲性命只會親痛仇快,因而發出了“我要活啊!”的吶喊,這一幕無聲的鏡頭在后人看來,仿佛也是阮玲玉為自己命運的呼喊。
《新女性》由演員艾霞的真實故事改編。拍攝期間,阮玲玉由艾霞的經歷想到自己的遭遇,在片場失聲痛哭。
電影中韋明與記者因故結怨,記者將其自殺丑聞在報章大肆渲染,這一情節甚至在現實中得罪了新聞界,而一部電影引發的軒然大波,壓力幾乎都壓在阮玲玉一人的身上。
當她被卷入訴訟,報章輿論當然沒有放過這場“流量盛宴”,也成為壓垮這位年輕女性的“稻草”之一。
她見過多少人生悲劇,她嘗過多少生活的苦味。
“感情豐富的女子她必然會對人生失望的。”在阮玲玉逝世周年紀念的冊子里,費穆這樣寫道。
在電影里,她是反抗命運、批判“舊勢力”的“新女性”,她的身上承載了種種符號,影迷將她視作時尚偶像,導演與編劇用她的形象承載著民族大義與階級抗爭,而在“明星阮玲玉”之外,她只是一個在時代里浮沉,將“人生看得甚是嚴肅”的人,費穆回憶她常常飲酒至半醉,問朋友“我算不算一個好人”。現實將她渴求平靜安定的理想打得一個粉碎,甚至于“我算不算一個好人?”的可憐的疑慮似乎也得到了一個否定的答案:“你不是好人!”
阮玲玉死后哀榮盡顯,生前卻未能獲得她想要的安定與支持。
放在當下,阮玲玉的死,或許是一場可以避免的悲劇。
人們常用她主演的電影“神女”指代她,而阮玲玉與那時的萬千普通女性一樣,更需要的是被以全然的“人”的視角來對待。
就如同時人多用“女神節”“女王節”來指代“婦女節”,仿佛“婦女”是什么不雅的詞匯,在將“婦女節”還給“婦女”的同時,紀念婦女節也更多回到了它的本質——這是為紀念婦女權利而設置的節日,在這一天,婦女的成就得到認可,不分國籍、種族、語言、文化、經濟或政治。
也不僅僅是在這一天。
重新尋找阮玲玉
1960 年,中國電影工作者聯誼會在聯義山莊阮玲玉墓前立碑,碑上鐫刻了蔡楚生親筆題書“藝人阮玲玉之墓”,但是在十年浩劫中,阮玲玉之墓遭到了破壞,據目擊者回憶,現場景象慘不忍睹,阮玲玉的墓碑也不知去向。
1995 年 11 月和 12 月,《新民晚報》文化新聞版先后發表多篇“阮玲玉墓今何在”的報道,尋找阮玲玉的遺跡,最終不得所蹤。鑒于尊重藝術家的初衷,上海電影家協會和福壽園決定為阮玲玉重新設計和建造一塊墓碑,并向社會征求設計稿。最終,從三十多份設計稿中,選定了雕塑家王明龍設計的方案“神女隕落”。
紀念碑采用水晶白花崗巖雕刻而成,簡潔而莊重,主體部分以阮玲玉在電影《神女》中的形象為藍本,阮玲玉身穿旗袍,斜躺在電影膠片形狀的榻上,底部的浮雕則突出“七嘴八舌”“眾口鑠金”的概念,與“神女”形象形成鮮明對比。
「阮玲玉紀念碑」 (位于上海青浦的福壽園人文紀念公園)
塑像落成的那一天,《城南舊事》的導演吳貽弓發表了講話:
我們紀念她,因為她是一位曾經為早期中國電影注入過輝煌的人;
我們紀念她,因為她是一顆在中國電影發展史上不可磨滅的耀眼的明星;
我們紀念她,還因為她是一個在舊中國倍受惡勢力摧殘的受害者。
在大眾視野里,阮玲玉是風光無限的明星,但是除了拍攝《三個摩登女性》時為自己爭取扮演勞工的角色,阮玲玉在電影制作中幾乎毫無話語權。
在那個提倡婦女成為“新女性”的時代,女性無論作為創作者還是普通人,在權利伸張上都難逃主體性的缺失。阮玲玉被困在“新舊之間”,被困住的又何止是阮玲玉。
或許今天的我們還可以再加上幾句。
我們紀念她,是因為她為中國電影藝術帶來第一批較為真實的婦女形象。
我們紀念她,是因為人們太少看見作為明星之外的她。
我們紀念她,是因為我們已經走上更寬廣的前路。
來源:人間像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