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電影《風流一代》上映當天,我去位于上海繁華商圈的一家影院,《風流一代》一天只放映兩場。買了十點多的早場票,除了我和先生,還有一個年輕人。我們仨“包場”了。不知是因為早場,又是上班日,還是文藝片在這個時代自帶“冷感”,抑或賈樟柯電影的“遇冷”……總之這天,上海的確開始冷了。整個夏天不正常的異常炎熱,到今天的突冷。這種冷感,讓人不適。
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世界電影的各種藝術探索仿佛嘗試殆盡,1988年托納多雷的《天堂電影院》好似一首藝術電影的挽歌。而中國電影剛剛起步,與詩歌、先鋒小說、搖滾樂一樣,煥發出異樣光彩,張藝謀、陳凱歌等第五代導演,拍攝出《黃土地》《孩子王》《霸王別姬》《活著》這樣有濃重本土特色的藝術電影,富有歷史感,貼近大地,活色生香。我們,六十年代生人,如同賈樟柯一樣,都是看著這些電影,聽著搖滾樂,讀著詩歌成長的。我們,自稱是最后一代浪漫主義者,或者,就是賈樟柯心中的“風流一代”。
賈樟柯的電影,也將最絢麗的鏡頭定格在20世紀90年代末、21世紀初這段時間,早期的《小武》《任逍遙》《站臺》《三峽好人》,與那個火熱的時代同步,是他才華的巔峰。近期的《山河故人》,以及這部《風流一代》,不過是在反芻、回顧、追尋那個漸行漸遠的藝術電影的“似水年華”。
可惜那個藝術勃發的春天非常短暫,與世界電影趨勢接軌的同時,一并卷入消費主義、技術主義大潮。第五代導演紛紛轉向商業電影,學會講故事一再反轉,學會燒錢大制作,學會利用明星及粉絲流量,學會宣傳炒作、網播路演,總之用種種辦法,吸引大眾掏錢走進電影院。這其中,當然不乏善用鏡頭會講故事富有節奏制作精良的好看電影。相比之下,賈樟柯顯得不那么會變通。
小津安二郎在電影遇冷時,批評者譏刺他偏執、一輩子拍“同一部電影”,小津說,“我是開豆腐店的,做豆腐的人去做咖喱飯或炸豬排,不可能好吃”。賈樟柯,大約一輩子也只做自己的豆腐。《風流一代》,是賈樟柯對電影生涯的一次小結,依舊秉承他以往的電影手法與電影風格——
線性時間展開,四個城市的空間轉移。從2001年的大同,到2006年的奉節,到2022年的珠海,再回到大同。時間跨度21年,在線性時間中鏡頭平面展開,起點是大同,終點依舊是大同。但時間不是圓的,不是循環往復的,回到起點后,一切卻無法回到初始,一切已然改變。賈樟柯說,他用22年完成這部電影的拍攝,特意挑選22日這天上映。除了用字幕明確標識時間與空間轉變外,與以往電影一樣,賈樟柯通過穿插19首年代歌曲來標識時間。他的人物是年代人物。
弱化故事情節、消解戲劇化。這一點,也與小津安二郎相同,即:不依靠故事情節吸引觀眾,弱化、消解戲劇化沖突,甚至放棄邏輯關聯,只通過鏡頭畫面,呈現人物在情境中的相互關系、情感交流以及自我的內在精神變化,或者呈現人物與時代、與社會之間的關聯。在《小武》《任逍遙》中,劇情沖突多少存在,在《風流一代》中,情節性、故事性、戲劇性進一步消解:小城藝人趙巧巧(趙濤飾)與郭斌(李竺斌飾)的相戀、分離、分手、重逢,簡單的劇情可有可無,僅僅為了敘述的便利,或僅僅為了呈現人物的精神狀態及時代氛圍。
紀錄片式的拍攝手法,這固然使賈樟柯電影貼“地氣”,也不免抑制想象力。與弱化情節及戲劇沖突一樣,紀錄片式拍攝手法,也容易使電影顯得單調、不那么好看。在《風流一代》中,賈樟柯有意消解“好看”,連人物對話都盡可能取消,代之以字幕來交代情節,有一種回到默片的感覺。這樣處理,必須有豐沛的細節、濃烈的氛圍感,演員得有飽滿情緒,才能讓觀眾沉浸其中?!度五羞b》里,斌斌和小沛兩個混混,藝人巧巧,都相當接地氣,生動呈現人物的內在精神;《三峽好人》在不動聲色中,呈現諸多細節?!讹L流一代》卻在細節上顯得干枯,是他江郎才盡了,還是學會含混圓融了?趙濤(巧巧)在大同街巷穿梭往來,在奉節尋尋覓覓,似乎無法融入環境,也缺乏人物的內在精神深度。
一成不變的主演。小津安二郎和侯麥,也喜歡固定演員班底。《晚春》中演女兒的原節子,在《秋日和》中演嫁女的母親;《好姻緣》中待嫁少女,在《秋天的故事》中已人到中年,在導演心中,演員是與角色一同成長的。趙濤是賈樟柯的永恒女主,無可厚非。2001年的藝人趙巧巧有著時代賦予的“勁勁兒”,光彩、挺拔、驕傲;在奉節尋找愛人的巧巧,失去愛情的女人,迷惘,無所適從,有隨波逐流的麻木感;等年老腿殘的郭斌回到大同,見到的是憔悴、孤單、無愛、也無希望的超市收營員趙巧巧。但在《山河故人》與《風流一代》中,演員趙濤也許自我個體意識太強,似乎很難如早期電影一般融入角色,她游離于場景外,像是一個旁觀者。這個旁觀視角,更像賈樟柯自己的。賈樟柯從趙濤的眼睛,看著故鄉大同20年的變遷,看著三峽移民的命運,看著疫情后社會的變化,她甚至在旁觀趙巧巧——從一個“勁勁兒”的趙巧巧,變成一個身心俱疲的中年婦人,從跳舞歌唱的“風流一代”,變成一個勉強“活著“的卑微之人。
《風流一代》中,我尤其注意到,賈樟柯對時代人物面孔,予以特別的關照、悲憫的喜愛。他大量使用近景鏡頭,尤其是特寫鏡頭,呈現人物的面孔、手、腳;用攝影機筆,記錄下面孔的變化:當趙巧巧與老病的郭斌重逢,孤單、憔悴、艱辛、悲傷寫滿她的面龐,她一口一口吃下冷包子,淚水慢慢充溢了雙眼。
從賈樟柯一再回顧、追憶的上世紀90年代末到21世紀,小視頻的吸引力逐漸壓過了大銀幕,這是賈樟柯作為電影人的悲傷;機器人在理性分析人的情感的同時,人也變得機械化,這是賈樟柯作為人的悲傷?!讹L流一代》開始于2001年大同冬天,女人們在笑、在歌唱,生動喜悅的面龐,簡陋演出場所聚集著那么多人。電影結束于同樣的大同冬天,雪花紛飛,同樣的公園,空空蕩蕩的街面,一個舞臺上,有氣無力的歌手、機器人般的舞者,臺下空空蕩蕩,只有老去的趙巧巧和郭斌站著看。老去的賈樟柯,似乎也身心俱疲,連攝影機都凍住了。
盡管如此,賈樟柯不會如機器人般永遠不會悲傷。《風流一代》開始于腦濁的《野火》,歌唱小草,“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片尾音樂,是崔健的《繼續》,賈樟柯說他要“咬緊牙關站立著”,正如趙巧巧加入夜跑的人群,沉默地一起奔跑在深夜雪中,正同《山河故人》中老去的沈濤,在雪中跳起年輕時的迪斯科。
文:趙荔紅(散文作家、電影評論家)
編輯:范昕
責任編輯:邵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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