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新戲,觀眾一般同時關注“演什么”和“怎么演”;走進老戲的舞臺,對“怎么演”的期待顯然遠甚于“演什么”。
尤其要用經典作品征服年輕觀眾,無疑對演出者來說是最大的考驗。
不久前,安徽省黃梅戲劇院的新版《天仙配》走進新清華學堂,擔綱主演的是中國戲劇“梅花獎”得主袁媛。從現場觀眾的反應來看,創作團隊可以說交出了令人滿意的答卷。
《天仙配》是一出老戲,故事源于董永遇仙的傳說。宋元以后,董永和仙女的故事就在戲曲舞臺上不斷上演。黃梅戲《天仙配》以岳西高腔《槐蔭記》為藍本,流傳過程中多有損益,1952年改定為“辭窯”“鵲橋”“路遇”“上工”“織絹”“滿工”“分別”共七場,成為黃梅戲的代表劇目,風靡一時,藝術魅力歷久彌新。
從劇本來看,此次安徽省黃梅戲劇院的新版共五場,始于“鵲橋”終于“分別”,刪去了“滿工”的部分內容,時長相應壓縮至兩小時。這樣的處理,在不損傷觀眾“聽戲”獲得感的基礎上,使全劇劇情更加緊湊,節奏更加明快。
“滿工”包含傅員外不守信用,妄圖賴賬,強留董永夫婦繼續服役的諸多內容。從故事和劇本演變的歷史看,傅員外的形象在不同歷史時期頗有變化。
在更早的民間傳說和戲曲文本中,傅員外一度以樂善好施、忠厚長者的形象出現,在七仙女回天庭后,他甚至將女兒嫁給了董永。1950年代改定的版本塑造了傅員外刁狠狡詐的壓迫者形象,從而給七仙女和董永的愛情增添了反抗剝削與壓迫的色彩。
修改后的這一版,因為將“滿工”一場刪除,一定程度上淡化了這一條線,引導觀眾把注意力更多地集中在七仙女和董永的愛情本身。
縱觀《天仙配》的流傳歷史,越至晚近,七仙女與董永愛情的煙火氣、生活感越濃厚。
三國時代曹植以“天靈感至德,神女為稟機”解釋這段感情的底層邏輯。對于今天的年輕人而言,愛情納入果報,只要做好人,“天上掉老婆”,顯然缺乏認同基礎。
同樣,出現一個不以棒打鴛鴦為目的惡員外,也非突出主題之必須。
在這個意義上,這一版《天仙配》的處理簡化了七仙女和董應重獲自由身的過程,把相對更多的“戲”留給他倆的二人世界,進一步提純了這個古老的故事的愛情線。七仙女在天庭對董永一見鐘情,下到凡間,嫁給董永,患難相扶,不離不棄,更像當下年輕人常說的“純愛”。
愛情是浪漫的,但任何一種浪漫都具有時代色彩。對愛情超越外部環境的純粹性的凸顯,更契合當代人特別是青年對于浪漫的想象。
戲曲是表演藝術,正如阿甲所言:“演員本身便是物化了的作品”。戲曲作品的一切文學和舞臺意圖都必須依靠演員來落實。
《天仙配》是旦角擔綱戲的代表。作為安徽省黃梅戲劇院第四代“七仙女”,袁媛對這一經典角色的演繹,既是把中國傳統文化特別是黃梅戲藝術傳統中的“七仙女”演給當下觀眾的過程,也是在新時代的舞臺上為當下觀眾的演出他們心中的“七仙女”的過程。
我們看到,舞臺上這個七仙女扮相嬌媚秀麗,身段活潑窈窕,唱腔清涼甜潤,真可謂演出了“七仙女”的文化內涵和藝術精神,演出了她個人對于七仙女和黃梅戲的理解和熱愛,演出了當下觀眾對“七仙女”的審美期待。
藝術以抒情為能事。戲曲的情感具有高度技巧性。優秀的演員往往把技巧的情感內化到自己的藝術天性之中,在此基礎上,融入來自即時生活感悟的真實情感,再加以流暢自如的表達。
灌注了此種情感的舞臺形象,在經典美、形式美的基礎上,更多了新鮮的美,活潑的美,會讓觀眾更感親切、熨帖。袁媛的“七仙女”便是如此,在遵循程式的基礎上增添了性格化表演的新光彩。
一方面,她堅守黃梅戲藝術本體,合乎戲曲規矩法度,尊重前輩創造積累,借鑒吸收前代“七仙女”的表演心得。
比如,“路遇”一場中,董永問“但不知大姐家住哪里,要往哪里去”,七仙女“我本住在蓬萊村”。嚴鳳英大師談到此處的表演時曾說,董永的問題是七仙女不曾料到又必須回答的,因此她在回答時續稍加思索,又因為“蓬萊村”的回答是撒謊,七仙女的神態必先由略慌張至平和以至于一絲小小的得意。
袁媛在處理這一段時,表情處理十分細膩,臉色略一沉即滿臉笑意,既流露出七仙女微妙的心理變化,又表現出她的機智應變。
另一方面,袁媛以自己的藝術稟賦和對劇目的理解,豐富和更新了七仙女的情感內涵,為這個經典角色注入了屬于時代的美感。
我們看到,這一版“七仙女”不同場次的心境變遷及其外化分外鮮明。從“鵲橋”里情竇乍開的少女,到“路遇”中嫁得良偶的新婦,再到“上工”“織絹”中的賢淑忠貞的賢內助,直至“分別”里備受煎熬的離人,既是從仙女到人妻的身份變化,更體現出女性在生活閱歷中的內心磨礪與人格成長。由此,袁媛創新演繹了不少讓人上頭的“名場面”。
比如,七仙女初遇董永時,百般設計,無理攪三分,恨嫁之心,溢于言表。為了攔住董永去路,她故意撞他一膀又反咬一口,故作蠻狠,雙手點指,咄咄逼人,見到董永諾諾后退,她掩口偷笑。不料,再想故技重施卻被董永躲過,驚覺心機被窺破,她趕緊雙袖掩面,含羞后退。
這個段落不長,卻又幾次反轉,袁媛此處的的表演身段靈動,表情豐富,凡動皆舞,唱念俱佳,或暗喜,或佯嗔,或裝狠,或露怯,成功地把七仙女的心理變化外化為肢體語言,觀之既是古代傳說里的七仙女,又如現實生活中的刁蠻女友,在凸顯場面戲劇性的同時又增添了幾份游戲感。
再如,“分別”一場。這是全劇高潮,人仙之情注定不被天庭祝福。這個純愛的浪漫故事將回歸“相愛者必將分離”的永恒母題。
面對天將公事公辦的通牒,七仙女內心如絞。“我與董郎恩愛深如海,利劍難斷我夫妻情。熬過傅家百日苦,好比是熬過黑夜到天明。我愿做凡人不做神,要我回去萬不能!”這段唱,袁媛處理的沉穩而堅定,表現出七仙女誓與董永廝守人間的決心,以及想借助難香求得姐姐幫忙來掌握局面的樂觀。
豈料天將又告訴她,大公主已被打入天牢。失了依靠的七仙女重申“不回天庭”的決心時便少了些意氣,多了一絲結局難料的悲壯。
待到天將第三次傳旨,并以將董永碎尸萬段相脅迫,七仙女的內心終被擊潰,接下來的唱段哀怨婉轉,如泣如訴,不復“路遇”時的清麗、“上工”時的利落,滿是“軟肋”被拿捏的無奈。
接下來與董永的戲中,七仙女欲言又止,眼神苦中帶滯,語音遲而生澀,分明內心魂難守舍卻又強作無事,其悲其痛,淋漓盡致。最后,董永昏倒在地,七仙女撫夫痛訴,留下訣別之言,則又表現出痛定思痛的沉靜。
這樣的處理構成了人性在突如其來的重大打擊下情感變化的閉環,很真實也很藝術,故事情境中的角色情感里轉化為更具普遍性的生活情感,并借由演員的藝術技巧傳遞給觀眾。
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與外在的紛擾迅變相比,人性的硬核更能抵御時間的侵奪,當藝術家從故事角色中找到了它,經典與時代的對話、劇中人與觀劇人的共鳴也便水到渠成了。
李漁說過,演舊劇如看古董。然而古董之可愛者,以其體質愈陳愈古,色相愈變愈奇。是以人人相寶,非寶其本質如常,寶其能新而善變也。
在我看來,此一版《天仙配》正是這樣一部新顏煥發的優秀作品,讓我們在享受經典穿越時代之美的同時,又獲得了賦予經典時代內涵的啟迪。
文:胡一峰(中國文聯理論研究室副主任)
編輯:周敏嫻
責任編輯:邵嶺
來源:文匯網